医生杜明(我已经不干净了续)(三)

  七
  葬礼完全是按照当地的风俗办的。村子里人都聚到了山顶上的坟地,原来现在每家每户的坟地早有归属,并不是我想像的那样随便找个坑就埋的。老爸的坑就在杜鑫的坟旁边,简单的墓碑上刻着杜洪福的名字。妈和杜兰穿着丧服,我没有穿,妈也没有问我穿不穿,她知道我是不会穿的。送葬的过程很是复杂,我远远地站在一边看着人群里动静。许多人都参加了葬礼,本来小村子里家家多多少少都能拉上些关系。妈和兰站在人群的最前端,两个人都只是低着头,没有哭泣,没有歇斯底里。相反村长的老婆还有那个三表姑倒成了葬礼的主角,一个人在坟前大哭不止,口口声声说好人没好命,而另一个神婆又在坟前装神弄鬼。两个人的矛头一个冲着妈,一个冲着我。村长依然闷着头抽烟不说一句话,倒是小学校的那个张老师特意从人群里走到我的身边,他递给我一支烟,我摆摆手拒绝了。他便站在我身边一个人抽了起来,我看见他的西服上衣的口袋里别着我的钢笔。
  怎么样?没见过吧。农村就是这样,愚昧得不得了。
  我笑了笑问他,张老师是本村人吗?
  嗯,我去年在县里的教师学院进修,现在已经算是大专文凭了。
  哦。对了,杜兰最近学习怎么样?
  杜兰呀,挺好的。这孩子挺用功,我也特别爱教她。

  是吗?不过这些天杜兰在家里倒是不怎么学习,她晚上的时候总是爱恶心,有时还吐。她在学校怎么样,我怕她得了什么病,想给她检查检查。
  那个张老师的脸色果然一变,吱吱唔唔说不出什么。于是我不再理他,一个人走到了杜鑫的坟前,齐小红已经站在那里。她双手插在裤兜里,歪着头若有所思。我走到她身边,像她一样把双手插在上衣兜里,歪着头看她。过了一会,她笑了。
  像做梦。
  什么?
  像做梦,齐小红又重复了一次,昨天晚上就好像在做梦。
  是真的。我伸出手轻轻抱住了她。齐小红连忙躲开,转过头看看另一边的人群,看到没有人注意到我们,才重新站在我身边,手指隔着衣服轻轻地在我手背上蹭着。她的脸红红的,鼻翼上泛着可爱的汗珠。
  杜泽,我总是做着同样的梦,梦里就是抱着你,亲你。你把我按在草垛里、山路上,那时我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子,长大以后是高是矮、是胖还是瘦。但我知道在梦里抱我的那个男人就是你,一定是的。
  净做美梦。那梦里面我们俩人有没有……呀?
  齐小红抬起头,她的眼睛清澈见底,不带一点瑕疵。不由得我躲开了她的眼。
  杜泽,你给我的感觉和梦里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我一直以为那是个恶梦,那个梦总让我很害怕。

  为什么?
  因为每次梦的结尾你都会把我……
  齐小红的话没有说完,葬礼却结束了,人群开始散去。齐小红连忙跑到了人群中,那个三表姑就是齐小红的妈拉住了齐小红好像训斥了她几句,齐小红极不情愿地甩开了她妈的手先跑下了山。不一会山顶上只剩下我和妈两个人。我走到妈身边,扶住了妈的肩膀,妈深深吸了一口气。
  总算熬出来了,他再不死,我就要死了。
  妈抬起头看着我,我们俩都笑了。
  回到家里,家里已经摆上了不少大桌子,刚才送葬的人又全都聚集在了院子里。中国人的传统习俗,红白事以后吃喝当然是少不了的。农村人不外乎就是大碗吃肉,大碗喝酒。我坐在一个角落里看着他们,就像所有的压抑的中国人一样,这些农民喝过了酒后似乎全都换了个人。脱去平时的伪装,大家好像全都在拼命展示自己真实的一面。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村长的老婆。她倒是从始到终都是一个样子,在酒桌上也是不停地指桑骂槐。这时妈端起一碗酒,拿到了她的面前。
  大姐,不管我以前做了什么让你不顺心的事,今天都是我男人死葬。我就干了这杯酒算是给你陪罪。
  说完,妈看都没有看村长老婆一眼,一口就喝光了碗里的酒。然后把空碗一扬,看着村长老婆说。
  大姐,这是给村长面子,也是给我死去的男人面子。不过,过了今天,我就谁的面子也不看了。
妈猛地把手里的碗摔在了地上,谁敢在人前背后胡说八道,你看我不撕烂她的那张破嘴。

 妈说完便回头去招呼其他人,留下村长老婆傻傻地坐在那,不知怎么发作。那桌人都静静地看着村长老婆,王破嘴突然把筷子往地上一扔,刚要发飙,却被赶过来的村长拦住了。村长二话没说就给了他老婆一个大耳光,然后拉着她就回家了。可以看得出有很多等着看戏的人脸上都写着失望。
  到了晚上,村子里的人都已经回了自己的家,剩下妈一个人在院子里收拾东西。虽然家里因为死了人显得有些死气沉沉,但可以看出来妈的动作很轻松。我想过去帮妈的忙,被妈推开了。我回到屋子里发现杜兰不在家,她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想去找齐小红,但想想还是没有去。躺在坑上,慢慢地便睡着了。
  醒来时发现四周黑黑的,我好不容易摸到了灯绳,打开了灯,却没有看到一个人。我走出院子,院子已经被妈收拾干净,可是妈却已经不在家里了。杜兰也没有回来,只剩下我一个人。院子里的角落里传出窸窣的声音,好像是老鼠。我从门框的缝中找出那段被拽掉的电线,借着屋里的灯光将线给接好,然后接上开关。院子里长杆上的灯泡瞬间亮了起来。灯光下的院子瞬间变得寂静起来,我站在灯光下看着自己的影子无所适从。突然从背后的黑暗里有一双手猛地推了我一下,我转身就抓住了那个人的衣领。
  杜兰痛得喊出了声:哥,痛!是我。

  我放开了手,转过身不再理她。杜兰一脸委屈地站在我面前。
  哥,你怎么了?这么生气呀,我跟你逗着玩呢。
  我笑了笑,没什么的,被你吓到了。
  嗯,你满头大汗的,这次怎么害怕了?要知道你这么胆小,就不吓你了。
  杜兰说完就进了屋,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流着,经过眉间的伤痕,如针刺一般疼痛。
  
  哥,这是齐小红衣服上的布花,给你。你得告诉我大黄在哪里了吧?
  还不够。这个太容易了,齐小红都没有怎么哭,你还得再干一次。
  哥,我真的不敢干。
  那你不想要大黄了吗?你得把齐小红弄得大哭才行。
  可是我不能这么干,小红要是摔伤了怎么办?
  不会的,你只要轻轻地在后面推她一下就好了,我们逗她玩。
  哥,为什么我们要推她下山。
  问这么多干吗,要你做就做,你不做我就不告诉你大黄在哪里。
  哥,我有些害怕。
  怕什么。不会有事的,不过如果你不做,我一定不会饶了你的。
  ……

  八
  妈回家时已经是深夜了,却不睡觉还要收拾屋子。我走进妈的屋子,妈正把全新的被褥铺在床上,我听见妈在小声哼着曲子。我坐在凳子上看着妈忙来忙去,妈突然停下手里的活,用手摸了摸头发。
  杜明,你说妈妈这样对不对?
  什么对不对?
  村子里的人都骂我,自己男人死了,连哭都不哭。
  为什么要哭。
  是呀,自己根本哭不出来,和这个男人半辈子,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倒是成天被人说三道四。真的一点都哭不出来呀,站在那里看着把他埋下去,就是一点哭不出来。
  妈回过头,眼里的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妈的手垂在身边,任凭着脸上的泪水落在身上、地上。
  我还以为这辈子就这样跟他耗下去了呢。早知道他死了,就跟扔了件破衣服一样,我何必要等到今天呢。
  妈,你不后悔吗?
  嫁给他?不后悔!后悔有什么用。杜明,虽然你妈没有读过什么书,但我也明白,我只有这一辈子,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何况我这辈子还没有过完呢。
  妈突然想起了什么,走到柜子前翻了翻。
  杜明,给你看样东西。
  什么东西?
  妈翻了好久都没有找到,最后只好说,算了,现在找不到了,以后找到就给你。
  回到自己的房间,发现杜兰也没有睡。我刚躺下她便挤到了我身边。

  哥,你怎么跟张老师说我最近总想吐呢?
  我故作惊讶,怎么张老师问你了?你怎么说的?
  没有呀,我哪有吐过呀。哥,你怎么撒谎呢?
  哎呀,其实我本来想过些天带你去城里玩的。我就想给在张老师那请个假,但我不能说是带你去玩呀。就说你最近总是不舒服,恶心想吐。这样我就说要带你去城里医院看病,就可以带着你去城里玩了。
  真的!?
  杜兰一下子抓住了我的胳膊,哥!我要去城里,你带我去城里,你得给我买漂亮衣服。
  当然了。然后我故意停了一下,不过可是……
  怎么了,哥。
  杜兰,你都跟张老师说你没病了,这样怎么请假呀。
  杜兰一下愣住了,她问我,那怎么办呀。
  那,杜兰你明天再去找张老师,你就跟他这么说:张老师,其实我昨天是骗你的,我把我恶心想吐的事告诉我妈了,我妈说这件事一定不能跟你说,她还说不管怎么样也得带我去城里大医院,等我从医院回来再跟张老师你处理这件事。
  说得有些复杂,我不知道杜兰对于这段话到底理解多少。让她重复了一遍,杜兰想都没想就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次。说完还得意地问我,我说的对不?
  我点了点头问她。如果张老师不让你去,你一定不能答应。还有,不能跟张老师说是我教你这些的哟。被张老师知道了,就不会让你去城里玩了。

  嗯,我知道!杜兰一脸你放心吧的表情。
  哥,你真好,明天我去山上采野杏给你吃。
  杜兰把人缩在被子里,嘿嘿的傻笑着。我躺在坑上,眼睛正对着窗户,窗外的月光将我的身体分成两截,黑暗与光明的比例由我自己决定。把身体缩在黑暗中,并不代表我不喜欢光亮,只是已经习惯了黑暗。拿出枕头里的玻璃球握在手里,玻璃球在手心里一下下地磨擦,直到手心没有了知觉。
  齐小红在屋外叫我的时候,我还没有起床。穿好衣服走出屋时,才发现家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农村早晨分外清新,阳光直白地照在大地上,空气中草和牛粪的混合气味格外浓郁,齐小红站在院子外面冲我微笑着。她向我挥了挥手,手里两只裹着青叶的熟玉米冒出的热气包绕着她红红的脸蛋,就像花一样鲜丽。
  我让她进来,她站在门口有些迟疑。我告诉她家里没有人,她才慢慢走进来,走到我身边时把手里的玉米往我面前一递。
  我想你还没有吃早饭呢吧,带给你吃的。
  我说还没刷牙洗脸呢。齐小红便又把那两只玉米捧在了怀里,坐在院子中央的一个小板凳上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刷完了牙,却发现厨房水壶里没有了水。只好拿着水盆走到院子角落里的压水井打水。每天早晨都是妈把水给我弄好了,我根本不知道怎么用这个压水井打水。看着我手忙脚乱,齐小红便走过来帮我的忙,她让我在水管处接水,却故意压得十分用力,结果冰冷的水溅了我一身,她则恶作剧似的哈哈大笑。见我被井水冰得不知所措,她走过来用双手小心地捧着我的脸。我们的嘴唇碰在一起,是清晨的味道。

  我和齐小红走在村子里的小路上,两个人一人捧着一只玉米。我一边走路一边大嚼,齐小红却是用手轻轻掰下一颗颗玉米粒然后放在嘴里。能看得出齐小红在我面前总是保持着淑女的样子,有些拘谨却不做作。她总是小心与我并肩,或者在窄路时就会把我让在前面。她不喜欢有人走在她后面,即使只听到背后有声音传来,她也会马上停步然后立即转身去看。我们走得很慢,走到村子外面的山坡上时,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了。齐小红并不怎么和我说话,也许是因为在村子里怕别人看到的原因吧。可是走到了山角下,她却突然抓起我的手,飞快地向山上跑去。跑上山坡时,两个人都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齐小红转过身指着那段山路。
  杜泽,你还记得这段路吗?
  我……不记得了。
  就是这段路呀。每次我看到它我都会发抖,它就像个魔鬼一样。七岁以后我再也没有上过这座山,今天是第一次。因为我最后一次上这座山就是和你在一起。
  就是在这里,我把你推下山的?
  嗯。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会是你推我的。杜泽你真的不记得那天发生的事情了吗?
  对不起,我一点都不记得。
  我多希望是你哥把我推下山的,而不是你。
  为什么?
  你和你哥那时都站在我的身后,等我醒来时,妈说是你把我推下山的,而你哥却抱着我回了家。
  齐小红走到我的面前,转过身。她仰起头,我知道她已经闭上了眼睛。她用有些颤抖的声音对我说。
  杜泽,抱住我。
  我伸出双手,挥出的双手似乎都感觉到了空气的停滞。我的气息开始变乱,我感觉眩晕。中午的阳光直刺入眼睛,我不禁也闭上了双眼。抑制住身体的颤抖,终于在一瞬间改变了手臂的路线。我抱住了齐小红,她的身体一下子便瘫软在我怀里。
  杜泽,我想我以后再不会害怕了。你终于是在抱我,而不是推我了。
  小红,为什么喜欢我?
  齐小红依偎在我的怀里,低下头用手指在我的手臂上来回地磨擦着。
  不知道。和你在一起时就会心跳,很厉害的心跳。不见你时就抑制不住想你,想得睡不着觉。
  七岁以前也这样?
  那时的喜欢和现在不一样,那时只是喜欢和你在一起,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对我凶,我反而觉得你好。就连你把我推下山,我都不恨你,我只恨你以后再也没有来找我。
  那……我哥呢?你喜欢我哥吗?
  杜鑫?杜泽,说实话我从小就怕你哥,虽然你们长得一样。他从来都是那么听话,每个人都喜欢他。他对我要比你对我好得多,可是他越对我好我越怕他。那时候和你们在一起,有时明知道他要做什么,我还是会不自觉地拒绝他,而你,就算我不知道你要对我怎么样,我也会想靠近你。杜泽,你知道吗。和杜鑫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感觉很冷……
  我的呼吸变得沉重,从口里呼出的气息吹散了齐小红后颈的头发。她的发丝缠绕着我的脸,我的视线开始模糊,我有些想哭,手臂不自然地抱得更紧,我感觉到齐小红在我的怀里,突然打了个颤。
  杜泽……你!
  我甩开齐小红的手臂,拼命跑下山,不顾齐小红在我背后的呼喊。
  跑进无人的树林,还是停不住自己的脚步。似乎背后有着可怕的东西在追着自己,不能回头。我终于知道现实并不代表真相,假象有时才会让我们更快乐。我被越来越近的现实压得喘不过气,我终于再也跑不动,抱住身边的一棵树大口地喘息。耳边一片尖锐刺耳的嘶鸣,胸口也似被人撕裂般疼痛。我握拳用力击打着硬硬的树干,打到手背流血,我想大叫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所以我必须自己解决。

  回家的时候,我经过一条僻静的小路。我已经记得这条路曾经是我们的禁区,因为它通向的是那个小湖。这边岸窄水深,就连大人都很少经过。可是在这里却总能捡到鸟蛋和野果,在孩子眼里危险的地方往往意味着乐园。我们兄弟曾经流连在这一片小天堂不愿回家,因为这里有我们自己的秘密,永远不为人知的秘密。我看见有两个人影在小路深处闪过,身体自然躲在了路边的树后。看清妈和那个男人去往的方向,我便加快了脚步走向了另一条路。
  在村口遇见了妈妈,而村长却已经不见了。妈见到我时有些意外,脸上带了少许的红晕。没有等我发问,妈妈便先告诉我她刚刚去了菜地。我并没有多问些什么便挽着她的手向家走去。一路上,妈不停地看着我的脸。最后妈让我停下了脚步。
  杜明,让我好好看看你。
  我站定了脚步,面对着妈。妈比我矮一头,她举起手轻轻拂着我前额的头发。
  杜明,你长大了。
  是呀,早就长大了。
  妈的脸在夕阳下映成金色,她的泪水落下时闪出夕阳一样柔和的光辉。
  我以为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杜明,如果说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我放不下的东西,那就是你了。
  我知道,所以我回来了。
  妈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再次挽起我的手时,一脸的幸福。

  晚上睡觉脱衣服的时候,发现上衣口袋里的MP3。我带上耳机,按下了开机键,然后又马上停住了,摘下耳机,把MP3放在自己的旅行包里。黑暗里,我怎么也无法闭上眼,已经习惯了用睡觉来逃避,于是现实便以另一种方式进入我的世界——梦魇如同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我知道了被自己封印的一切。
  那晚我一个人睡,杜兰没有回家。
  
  哥,怎么办?小红会不会死。
  都是你笨手笨脚的,杜泽你笨死了。
  哥,怎么办呀?回家我一定会被妈打死的。
  没办法呀,是你闯的祸。我跟妈求求情看看能不能饶了你。
  哥,可是那是你要我推的呀,我不想推的。
  啪……哥哥的耳光让我的脸上如火烧一般痛。
  杜泽,明明是你自己推得太大力,我哪里有让你用力推。你再敢说是我让的,我打死你。
  哥……
  杜泽,你想不想活命?
  哥,你帮帮我,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杜泽你去求爸爸吧,让爸不让妈打你。
  怎么求爸爸,爸爸也不喜欢我的。
  你还记得我们在湖边看到妈妈的事情吗?
  那个……那个你不是说是秘密,不让我跟别人说吗?
  因为是秘密所以告诉爸爸呀,你告诉了爸爸这个秘密,爸一定会很高兴,他就会喜欢你,不让你挨打了。
  哥,真的吗?
  杜泽,我是你哥,我哪里有骗过你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