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于梧

栖凤居。
  流羽提着一个小小的皮箱,站在栖凤居的大门口,他已经向门卫出示了身份证,又填写完了来宾登记表,但是门卫还是警惕地看着他,并按照他供认的门牌号与房主联系,得到房主的认可后,才掷给流羽一张临时出入的证件,一翘下巴,说:“你进去吧!”
  流羽笑了笑,随手摸了摸鬓角。他觉得自己一定是长出了白头发,老了,心平气和了,如果他还年轻气盛,早就拂袖而去了。他出入许多高档社区,很久以来都没有遇到这样趾高气扬的门卫和眼花缭乱的入门手续。但这里是栖凤居,房价高得上了天,或者是高过青天意未休,每平方米的卖价XXXXXX,然后又翻成两倍、三倍……一路狂飙猛涨。大概人们觉得在这里买了房子就真的会变成凤凰,门卫是驯养凤凰的神仙,而流羽这样的访客不过是来谒见凤凰的鸟人——谁叫他是坐公共汽车来的,又穿着一件看不出品牌的旧T恤,手里的小皮箱边角还都磨损了呢?
  栖凤居里都是别墅小楼,稀稀疏疏地错落分布,如果甲家在装修,声音绝不会打扰到乙家。社区里花香四溢,绿草如茵。开发商在绿化方面不惜血本,遍地种满梧桐,都是上百年的老树,社区正中心的那一株,据专家们鉴定,树龄至少在两千五百年以上——正是这些梧桐使栖凤居身价百倍——现在的人们喜欢绿化,喜欢回归自然,喜欢风水宝地,喜欢以有限的生命进行无限的占有。两千五百年,是一个多么值得炫耀的年龄啊!
  流羽把那临时出入的证件插入到电子识别系统的端口里,门铃响,立刻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来开门。“啊,流医生来了。”她把流羽迎进屋,大声说着,于是女主人登场。
  流羽向她点点头算是招呼过了,问:“孩子呢?她怎么了?”
  “她在睡——她总是说头疼。”女主人焦虑地揉着双手,“她总说听见奇怪的声音……她……你也知道的,她从不和外人说话……我只能麻烦你了,她也就和你亲近些……”  
  流羽用微笑阻止了女主人的倾诉。这时那三十多岁的女人领着一个穿红裙子的女孩走了出来。女孩只五六岁大,皮肤苍白,下颌尖尖的。她靠在母亲身边,很腼腆地看着流羽。
  “打招呼啊!”女主人说。
  女孩一声不吭,脸却红了。
  流羽笑着说:“过来。”
  女孩看看母亲,犹犹豫豫地上前两步,立刻又缩回去,把脸埋在母亲的衣服里。
  “这孩子!”女主人抱歉地看着流羽,想要把孩子推过去,但孩子绞骨糖一样地粘着她。
  流羽还是微笑着,重复了一句:“过来。”
  女孩看他,目光游移不定。流羽一直保持着阳光般温和的笑意,两个人交战似的不知对峙了多久,女孩低下头,含含糊糊地念了一句:“叔叔好。”
  流羽微笑:“过来呀。”这次女孩终于慢慢地走到他面前了。
  流羽摸了摸她的额头,问:“你觉得头痛?”
  女孩点点头。
  “现在疼吗?”
  摇头。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女孩想了想,说:“耳朵。”
  “耳朵怎么啦?也疼吗?”
  女孩望了望母亲,不回答。  
  女主人忙说:“她说听见奇怪的声音……”
  流羽轻轻捧着女孩的脸,重复问:“耳朵怎么啦?” >
  女孩细细地回答了:“有声音,尖尖的。”
  流羽沉吟了一下。他打开皮箱,取出一只钢笔似的小小的仪器放在女孩的耳朵边上,说:“听不见声音了就立刻告诉我,好吗?”

屋子里静静的,小钢笔发出一串由低到高的嘀嘀声,越来越细,越来越尖,然后屋子里又是一片安静,接着女孩摇了摇头。流羽反复调试了几次,每试一次都问一句:“听得见吗?”女孩只是摇头或点头。女孩的母亲在旁边看得瞪大了眼,她看出来了,有几次小钢笔毫无声响的时候,女孩也在点头。
  “这不是什么大毛病。”流羽说,“小孩子的耳鼓膜比较薄,对声音比较敏感——她听得见一些超声波,这些声波对她有影响,所以她会头疼。”
  “那——那——”女主人惊异地一时间说不出话。
  “等她慢慢长大,耳鼓膜变厚,就听不见那些声音了。这种情况虽然少见,但也用不着紧张。”流羽再次摸了摸女孩的头,“不过,她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头痛的?”
  “这个——”女主人簇起眉毛,“她以前也闹几次头疼,我们都没怎么在意。最近好像是——大概有半个月了吧。我带她去医院,但她不肯和医生说话,真是没办法。”
  “她应该多活动。”
  “是的,所以我搬到这里来,我觉得这里环境比别的地方要好一些,但她还是不愿意到外面去玩。”女主人的神情是忧虑的,不像其他人,说到栖凤居的环境“比别的地方要好一些”时,满脸伪装的谦虚。流羽想到这里,随口说:“是啊,这里环境是不错,你们什么时候搬进来的呢?我还没有恭贺你们的乔迁之喜哩。”
  “咳!”女主人说,“刚搬来也没多久,本来想请大家一起来吃顿饭的,但这孩子开始闹头疼,她爸爸又外出……”
  “没关系。”流羽收拾起东西,“以后会有机会的。”
  “我们可以在院子里烧烤,就在那几棵树边。”女主人向窗户外指点着。
  “那些树不错。”流羽摆好了要告辞的姿态。女主人热切地道谢,知道流羽是个挽留不住的人,牵着孩子的手起身相送,话题又回到那些树上:“这里的房子,每家院子里都有两三棵老树。我这院子里的树都比别人家的都好,都是三百年以上的。就为这树,房价贵了好多呢。不过我觉得值。”
  “我走了,不用送了。”流羽摸摸女孩的头,“好好休息,不要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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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孩撒娇一样轻轻哼了一声,拽住流羽的袖子,又抬头看看母亲。女主人微笑了:“这孩子!难得看见你,她高兴呢,舍不得你走了。”
  “那我带她在花园里玩一会儿,待会儿我送她回来。”
  女主人点头:“如果不耽误你的事情,你就和她多玩一会儿吧,这里环境很好的。你进来的时候看见那棵梧桐了吗,有两千五百年呢……”
  流羽牵着女孩的手走在碎石子铺成的小道上,道旁整齐地立着粗壮的梧桐,但放眼望去,这房价被炒上天的社区里并没有浓荫滴翠,因为这些老树都是移栽来的,在移栽前树冠都被统统削去,只剩一根光溜溜的主干种在土里,新发出来的枝叶细弱无力。那棵栖凤居的招牌树也是如此,树围也许需要两三个人合抱,可树顶只有一小团新绿,刚刚遮住老树断头似的伤疤,没有冠盖如亭,和人们期待的的苍翠相去甚远。  
  女孩指了指远处的秋千,流羽领着她去了。一个年轻姑娘也坐在那里,她就像通俗小说里写的那样美若天仙又神情忧郁,还有点恹恹的病态,也许这就是被金屋贮藏的娇。流羽目不斜视,只轻轻地推着女孩的秋千,阳光晶亮地照了下来,天气渐渐热了,等日当正午时,流羽被晒得很口渴。
  女孩从秋千上跳下,嘤嘤地哭起来:“疼——”
  流羽轻轻揉着她的头:“又听见声音了吗?疼得厉害吗?”
  女孩的眼泪滴滴答答地往下掉,流羽也束手无措地焦躁起来。他想不出办法对付那些自己听不见的声波,他压根儿就不知道那些声音是从哪里来的,但是,显然,捂住耳朵是不管用的。
  秋千上的年轻姑娘突然也跳了下来。“别哭!”她对女孩说,用手掌蒙住女孩的耳朵,问:“还听得见吗?”
  女孩停止了啜泣,摇了摇头。
  姑娘放开手:“头还疼吗?”
  女孩迟疑了几秒,又摇了摇头。
  流羽安静而震惊地看着,那姑娘的眼睛是深绿的,穿一件长长的裙子,好像也是绿色的,但仔细一看,恍恍惚惚,有各种色彩在上面流动,说不上那到底是什么颜色。  
  姑娘把女孩还给流羽:“没事了。带她回家吧。”
  流羽答应着却并不走,反问:“请问……”他踌躇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姑娘又坐回秋千上,脸色十分憔悴,双颊却布满异样的焦红。
  “你也听得见那些声音?”流羽在心里盘算着,问。
  姑娘的眼睛里有一层迷雾似的水气,仿佛高烧一样怔忪亢奋,但整个人委顿无力。她用手指点着:“这些树要死了——那棵,那棵,还有那棵——”
  “你怎么看出来的?”流羽十分诧异。
  姑娘闷闷不乐地坐回秋千上,头靠着铁索:“因为我和他们一样。”
                 
  流羽再次到栖凤居,果然看见有三棵梧桐死掉了。人们把死树挖出来,种上新的树。那些树用卡车运进社区,树干上捆着麻绳,依然是没有树冠,只剩一根光秃秃的主干。
女主人和男主人一起热情接待了他,宾客盈门,但是小女孩不在。“她出去玩了。”女主人高兴地说,“她总算喜欢出去玩了——她现在可比以前长的好啦——她去荡秋千,你没看见她吗?麻烦你把她带回来,东西都烤上了,马上就能吃了。”
  流羽远远地就看见女孩和那绿眼睛的姑娘坐在秋千上轻轻摇晃。近了,姑娘的脸色还是那么憔悴,头靠在秋千的铁索上。
  “嗨。”流羽对那姑娘说,牵着女孩的手,“该回去吃饭了。”
  女孩的脸色果然红润了许多,神情也开朗了。“姐姐再见。”声音是清脆活泼的,一扫以往的粘滞羞涩。  
  “现在还头疼吗?”流羽问。
  “一点都不疼啦!”女孩说着还回头看,又冲那姑娘摇手拜拜,大声喊:“我吃完饭就来和你玩,你要等我哦!”

  流羽笑了:“真会粘人。”
  女孩说:“那姐姐一个人住在这里,没人陪她。”  
  流羽心里不以为然,漂亮的女子无所事事地住在着高级的别墅里,像什么呢?但她的脸色是那么难看,也许得了重病。
  “那个姐姐说她在等凤凰。”女孩还在唧唧喳喳说个不休说,“她说这些树都是从深山里挖来的,叫梧桐,她说有一种鸟叫凤凰凤凰只落在梧桐树上叔叔这是不是真的你有没有见过凤凰她还能和这些树说话我跟妈妈说妈妈都不相信叔叔你信不信她说她见过凤凰你也带我去见见凤凰好不好我们明天去动物园……”
  流羽的心里突然涌起一种闷闷的感觉,那个姑娘想必是在给女孩讲童话,成人是不会相信童话的。家门口已经到了,烧烤的炭火滋滋地响着,笑语喧哗。“快去洗手。”流羽在女孩背上轻拍了一下,女孩蹦蹦跳跳地走开了,女主人欣喜地看着那活泼天真的孩子,再看看流羽:“她总算好了,你不觉得吗?爱笑了,爱说话了,我也放心了——这里真的是风水宝地,环境这么好,有这么多树……在这里买房子真的很值,你没想过……”
  “你认识那个给她讲故事的姑娘吗?她们在一起荡秋千的。”流羽径自打断了女主人。
  “谁?”女主人还是那样眉眼带笑喜气洋洋,“我不知道——她现在也不像以前那样怕人了……”
  有很多人来和流羽谈天,相互间也问询起购置不动产的事。流羽瞅个机会脱身,离开了主人家。他往那秋千架去,姑娘不在。他在花园里四处地找,也没看见那仿佛是绿色的裙子。他在社区里走了好几圈,走得保安满脸狐疑地看他,最后发现姑娘在那最老的梧桐树下冲他招手。她依在树上,很虚弱的样子,脸色是惨白的,双唇也没有血色。“你找我?”她问。  
  流羽顾不上嫌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又摸摸她的额头,却试不出冷热。“你怎么了?”他说,“你生什么病了?”
  “我没病。”姑娘冷冷地看着他,“我只是快死了,和他们一样——那棵、那棵,还有那边三棵——”
  “你应该去医院。”
  “我不能去,我要在这里等……”  
  “什么?”
  “凤凰。”姑娘的眼睛里一片深沉的碧绿,迷雾似的水气,怔忪亢奋。

 流羽沉默了片刻,他是神经外科的医生,不是精神科,他不知道这算不算狂想型的患者,但是——“你怎么知道那些树会死掉?”
  “又在叫了!又在叫了!”姑娘看流羽,“你想不想听呢?”
  “听什么?”话音刚落,流羽只觉得耳膜一痛,头晕起来了,似乎有什么硌磔的声音一闪而过,他身体一歪,几乎摔倒,一阵恶心,后背已经出了一层冷汗。他急忙扶住最近的树,掌心所触却是火烫的炮烙。他努力吸气镇定下来,心脏还是狂跳的,仿佛陀螺一样飞旋后猛然停顿地头昏目眩。  
  “听见了吗?”姑娘微微地偏过头说,“那是树!受伤的树会像人一样惨叫——人如果听见了,会头疼,不叫了,也就死了。你听——听——”
  流羽怔了怔。姑娘微笑着摸摸他的额头,她的手是清凉的,冰得他浑身一噤。

姑娘慢慢地踱步,在原地转了个小小的圈子:“你知道吗?为了修这个社区,他们挖光了一整座山上的树,那些好几百年的树,像奴隶一样地卖——挖断了根,砍去枝,用麻绳捆着,一根一根,密密麻麻地载在路边,等到买主选中了,又被挖起来,运到这里——他们中间有很多就在路上死去——这里的土不好,空气也不干净,他们又伤得厉害,于是,伤得最重的就先死了——死掉的树是这里的十倍不止。但是他们一点也不在乎,我们不会反抗,他们就随便地挖;听不见我们的声音,他们就以为我们不会痛。”
  “你——们?”流羽迷茫地追问。
  姑娘点点头:“我们——用你们的话说,我们是树,是植物,和你们不一样,你们是动物。你明白了吗?我就是这棵树。”姑娘用手拍了拍身后的两千五百年。

  流羽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觉得自己在发烧,或者自己在患狂想症。
  “我也快死了。”姑娘叹息地看着天空,“我不放心的是那只凤凰——两千年前他就落在我的身上休息,他要飞两千年才会休息一次。但是,就算他回来了,他又去哪里找我呢——找不到能落脚的树,他会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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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羽深吸了一口气,说:“那个——我想他一定能找到你,不过我有个请求,请你一定答应我。”
  姑娘绿水晶一样的眼睛看着他,面无表情:“你相信?我以为除了那个小姑娘没人相信……”
  “就是为了她。”流羽说,“刚才你和我说的话,不要告诉她。我们人是很软弱的,你已经两千五百岁了,她才六岁,年纪太小,如果知道有这样的事情会非常悲伤的,也许会伤心得死去。我想你和我一样喜欢她,一定不忍心吧?”

  姑娘笑起来了,讥诮地笑:“你分明是不相信,为什么要假装呢?你们人总是要把小孩教成和你们一模一样才放心,不过我答应你——但我让你自己去判断——”她再次上前,把手放在流羽的额头上。这次她的手似乎更冷了,她的绿眼睛直视流羽的灰眼睛。这样接近流羽反而看不清她的脸,只看见两眼碧绿的古潭,他落下去了,先是彻骨的寒冷,接着慢慢暖和起来,胸口一闷,仿佛被什么重创,眼前一片漆黑,然后踉跄几步,倒在地上。
                 
  土地里散发出清甜的气味,是水的气味,滋润而甘美,流羽情不自禁地动弹了一下,把脸埋进土里去,深深地呼吸。因这渴求他发现了自身的变化:身体分裂了,丝丝屡屡都坚韧地探向大地的更深处——大地是黑暗却温暖的海,他发展成无数的破冰船,劈开重重阻碍。土壤发出细密的破碎的声音,水涌出来,美丽的水,是大地的乳汁和血液,他用力拥抱着,直到那些水都溶进自己的身体里去,然后得到鲜活的生命。土壤压迫着皮肤,那微微的压力让他感觉到无比幸福,像婴儿偎在母亲的怀抱,酥软的,贪婪的,越来越多的水涌进身体里,他却不知餍足,向更深更深处探出手去,更用力地拥抱,他要把整个大地压进自己的胸膛,然后他爆炸了,像被盘古劈开的混沌,他一面下沉,一面上升。头顶依旧是一片胶着的黑暗,他屏住呼吸,拼命要挣脱那憋闷的束缚——哗啦一响,光明铺天盖地地砸下来,他不得不闭起眼,大口地呼吸着,空气是湿润芬芳的,沁入最细微的血脉里,如此熨帖,如此舒爽。阳光抚摸着脸庞,抚摸着每一寸肌肤。他还在下沉和上升,云一样不断扩张,沉入大地攫取最多的水分,展开身体承受最多的阳光,伸个懒腰,呼——他舒服地叹息一声,睁开眼,看见无穷无尽的群山和树海。
  流羽诧异地要叫出声来,但他只是浑身颤抖了一下,发出簌簌的声响——好一株高大挺拔、苍翠欲滴的梧桐树呵,五百年了!虬枝蜿蜒如龙,擎着团团浓绿的云霞,迎着晨风,在朝晖下泛出淡淡金黄。天空像一整块毫无瑕疵的琉璃,那蓝色是最醇厚的酒,啜一口便会沉醉千载。太阳如一包融化的岩浆,或一团流动的火,缓缓地滑入苍穹,她的脸上充满温暖明媚的笑容,流羽不禁向她伸出手去,所有的树木都向她伸出手去——五百年呵,依旧是个婴儿,要承接她的看顾和爱抚。
  森林里回荡着神秘的絮语,啼鸣,吼叫,呼啸,燕雀翻飞,虎豹游走,秘密的音波在震荡,一种期待在沸腾,树木以无声的雷鸣低语着,流羽不由颤抖起来,被一种神秘的渴望激动着,他挺直了身躯,不断地向大地深深地扎下根去。突然间森林寂静下来,只有微风吹拂着亿万树叶发出的悉悉碎响,叶片间交流的秘密瞬时传遍了整个森林。
  晴朗的蓝天出现了淡淡的影子,眨眼间越来越浓,成为一片厚重的云覆盖了整个天空,一时间天地暗淡了,阳光从罅隙里透下,闪闪烁烁,是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拂动的琴弦。那云朵翻腾着,发出七彩的光芒,向大地降下,好像一支翅膀的模样。万物一起屏住了呼吸,七彩的云愈近了,是一只鸟,盘旋着,寻视着,倏悠一下,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闪电一样落在了流羽的肩头——金黄的眼睛,额头翘着一缕翎毛,长长的尾羽垂下,像霓虹,像飞瀑,像最深沉绮丽的梦。她竟然比太阳还明亮,像一颗燃烧的星辰,最纯粹的颜色在她的羽尖流动,是从天火里提炼的鲜红吗?是从翡翠的心中淌出的碧绿吗?是凝结太古海洋的蔚蓝吗?是粉碎了月光的银白吗?她站在梧桐树上,微微展开双翼,引颈而鸣,于是风起云涌,山呼海啸,日月沉浮,星光明灭,时间停顿了。

凤奋飞于千里,非梧不栖——五百年呵,仿佛只是一呼一吸,却已经虬枝蜿蜒如龙,擎起一团翠云。欢欣像火烧一样痛,他只是默默地向大地最深处潜去,然后等待,等待,等千年之后的千年之后,凤凰再来……
  忽然有什么硌磔的声音一闪而过,他身体一歪,摔倒了,剧痛,是炮烙还是腰斩?都不是,是连根拔起。眼前一片漆黑,那边是谁在呼喊?
                 
  漆黑的重创,剧痛,炮烙,腰斩,连根拔起,利剑地刺进眼帘,原来是光,干涩的光,可是痛……流羽不禁呻吟起来。 >
  “可算醒了!”谁在欢欣地说。
  睁开眼,眼前的景象水一样波波折折,渐渐凝固成男主人和女主人如释重负的脸,关切地望着:“你觉得怎么样?”  
  “你中暑了!”女主人给他端来一杯散发着玫瑰香的冰茶,“如果不是小区的保安来告诉我们,我们都不知道你去哪里了——他看见你一个人在梧桐树下走来走去的,然后就摔倒了。你现在感觉可好些?”
  流羽看了看表,已经是下午七点了,傍晚的阳光斜斜地铺进来,在墙壁和地毯上悄悄地挪动。  
  “不好意思。”流羽虚弱地说,“给你们添麻烦了。”
  “瞧你说的!”男主人和女主人齐声反驳。
  流羽表示要回家,男主人和女主人坚持要他休息,但拗不过流羽,于是女主人出去开车,男主人搀着他慢慢走出屋子。远远地看见一群人围在老梧桐树下。
  流羽的心又狂跳起来,几乎要蹦出胸腔。“那是什么?”他低声说,“过去看看。”  
  走近了人群,有小区的保安,还有若干住户。男主人问:“出什么事了?”
  “这树死啦——”纷纷扰扰的回答,同时还有隐约的愤怒,这是什么破地,树都养不活,房价还这么贵!只怕是风水不好吧?还是别住在这里了……
  流羽眯起眼睛在夕阳下审视着,叶片虽然还带着绿色,但全部垂下,枯黄色已经从叶脉上扩展开了。两千五百年,竟是这样的下场吗?
  “这还有只死鸟——”有人发现了希奇。
  流羽突然恢复了体力,他挣开男主人的搀扶,一步抢上前去——一只污秽的死鸟,羽毛凌乱,或折损,或脱落,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但是,头上有一缕翎毛,尾羽很长,那没有闭起的眼睛还是金黄色,只不过污浊黯淡,半张的喙里流出一滩黑血,隐隐约约已经有腐臭了。
  “是什么鸟啊?”还有人弯下腰,歪着头,皱着眉毛鼻子问。
  “凤凰……”流羽喃喃地说,“这让我怎么告诉那孩子啊……”但他的声音是如此之低,谁都没有听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