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学者眼中的梁漱溟

  “说不定梁漱溟的预言会实现”

  “这种两难似乎是不可解决的:中国不能再保留它的文化了,因为正是由于当前这些问题将葬送中国文化;但是如果中国放弃自己的文化而采纳西方文化,那么在世界文化转向中国文化的同时,中国恰恰要忍受西方文化固有的那种非人性和精神痛苦……” ——艾恺,《最后的儒家》

  上世纪70年代,艾恺在哈佛大学攻读哲学博士学位时,听他的老师费正清讲到了中国的梁漱溟。他从此对梁产生浓厚兴趣,以致将梁漱溟作为他的博士论文主题,而且从此,对于梁漱溟及中国文化的追踪研究,一直贯穿着他的学术生涯。

  梁漱溟先生的长子梁培宽说,艾恺的中文,“无论是文笔或口语,水平均甚高”。当然,以艾恺教授的中文,无论如何也无法与中国的大儒相比,但艾恺的西方身份,却让他少了中国人难以冲破的时代局限与派别束缚,更直接地给我们展示出一些真相。特别是艾恺书中的副题“梁漱溟与中国现代化的两难”,相信是击中了诸多中国人的内心痛处。以一般世人眼中,梁漱溟作为中国“最后的”也是最有名的儒家,代表的是中国文化中的保守派,或如艾恺教授所称的“文化守成派”,应该是与中国的现代化过程格格不入的,但是艾恺教授揭示出,梁在这个问题上,其实内心充满矛盾,而他面临的这种两难,也是今天中国人心中的一种煎熬。

  “一个全世界普遍接受的文化道德标准,这是非有不可的”

  中国新闻周刊:在你看来,梁漱溟对西方文化的理解,他确信“冰冷的个人本位的计算”正是西方人的血液,它使人丧失了完善的生活,“人完全成了机械,要窒息而死”。这是准确的吗?

  艾恺:准确不准确,是太简单的说法。这是个复杂的问题。梁漱溟所了解的西方文化是从书本学来的,我后来见到过梁先生,做了访问,很明显的,他对西方文化的知识,是比较有限的。他是从中国知识分子的立场,来看西方文化。在他的《中西文化及其哲学》这本书里,他看到了在西方文化内的人看不到的东西。正确不正确,这很难说。

  但是,再过不知道多久,他原来对西方文化发展方向的预测,说不定还是对的。

  中国新闻周刊:但现在的情形是,全世界的现代化进程,似乎都是在向西方化方向发展,在越来越丧失自己的独特文化?

  艾恺:现代化的过程,很自然会破坏任何原来固有的文化道德观念。无论世界哪一个地方都是这样,你把100年前的印度,与现在印度的生活方式相比,100年前的日本和现在的日本相比,100年前的中国和现在的中国相比,很明显,走的路越来越一样。

  中国新闻周刊:它对西方固有的道德也是一种破坏?

  艾恺:对啊。现代化,即生产越来越优化,效率越来越高,每一个地方都是这样,都把原来固有的道德给破坏了。在欧洲,最明显的是,宗教的影响力越来越弱,在美国,偶尔还会有点复兴,基督教或天主教的运动,但大体上不会长期的维持下去。

  中国新闻周刊:但同样儒家的文化也遭到严重破坏啊?难道它更有生命力?

  艾恺:对呀,中国的社会道德标准也被破坏了。一直在破坏。它的生命力也很难说。但只有中国的文化不是建立在超自然力量的宗教的基础上的。它将来可能更容易为大家所接受。这是它独一无二的地方。

  中国新闻周刊:这个世界,究竟有没有一个普世的价值观呢?如果有,就一定是西方的价值观吗?

  艾恺:现在一方面是,各个地方的物质生活,越来越均质化、全球化,从贸易到文化,生活方式在全球化。但是,现在的世界,物质生活的问题越来越能解决了,可是人和人的关系问题,道德问题,却越来越不容易解决。所以,我们看到另一方面是,公共道德架构已经没有了。道德上的共有的价值判断,成为了碎片。你看最近恐怖分子的行为,他们也觉得他们那样做也是按照道德标准来行事的。

  从这个意义说,将来一定要有一个世界文化的道德标准的。梁漱溟预测说,“质而言之,世界未来文化就是中国文化的复兴”——说不定将来还会实现的,因为这个世界很明显地需要一个共同的道德标准。不然将来我们人类就分成为几个互相怀疑的对象。每一个群体,都各有它自己的一个标准。比如恐怖分子,就是很好的例子。

  梁漱溟把中国文化的核心,放在“伦”里头。“伦”,不像宗教,宗教是建立在依靠超自然力量基础上的,所以一种宗教很难为信仰另一种宗教的人接受。而中国的“伦”,恐怕是全世界多多少少可以接受的。

  可能将来,这个普世的价值观,也不一定是用中国文化、用儒家这个名字,但将来人类一定会有这么一个需要:一个全世界普遍接受的文化道德标准,是非有不可的。

  “梁漱溟是一位被忽略的大人物”

  中国新闻周刊:以你一位西方人来看,梁漱溟一开始对西学充满兴趣,也不是一位纯粹的国粹派,但他最终会走上保守主义,成为儒家的代表人物。这里有必然性吗?是发展中国家知识分子的必然反抗吗?

  艾恺:梁漱溟先生一向都不是什么国粹派,国粹派是把原来中国文学方面的遗产当作中国文化的中心,而梁先生对中国文学方面的遗产是无所谓的。说梁漱溟先生是保守主义,这个词,也是不对的。起码,应该把他叫做“文化守成者”,而保守,多多少少会有不好的含意。民国初期的国粹派,与梁先生也毫无关系。

  中国新闻周刊:你的意思是,梁先生坚持的,更是中国文化的精粹的东西,而国粹派,则只要是中国的就要?

  艾恺:对。梁先生知道,无论将来中国文化的核心会是以什么形式存在,一定会变成世界文化的一部分。而文学,那是限于一个社会,一个国家的东西,不是人类全体可以参加的。

  中国新闻周刊:梁漱溟有很多矛盾之处。这也是你在书里说到的。你怎么看他的这些矛盾?他对要坚持中国的东西,是很坚定的,但他也很清楚,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就是要走西方的路。

  艾恺:梁也有个演变过程。在五四时代,他还是主张接受民主科学的,以后,他也不是完全反对,虽然在他那本《中国民主最后觉悟》中说,我们就不要再玩那些西方的把戏了,不过,他也没有否定科学,一向也没有否定民主,只是觉得,在那个时候的中国,真正的民主制度是行不通的。这也不算是很大的矛盾吧。

  梁先生是很标准的中国知识分子。几千年来的中国知识分子,都是这样。我访问他的时候,他提到佛教,他对我说,他还是个佛教徒。我说,我这本书把他称作“最后的儒家”,他说,也可以接受。谈了一会儿,又谈到道教,他对道教也很感兴趣,说道教的思想也很有价值。过了一会,他又说,对,我也是马列主义者,是科学社会主义者。谁还能想象,一个佛教徒,一个儒家,也非常欣赏道家的人,还是马列主义者?这些不是表面上互相矛盾的?但对中国的知识分子,这也没有什么大矛盾,他们原来也不是很清楚地分什么派的。

  中国到了汉朝的时候,董仲舒把儒家弄成所谓“国教”,内容也包括所谓阴阳五行,和很多法家的思想,就是个很标准的折中。到了明朝,已经有三教合一、殊途同归思想。20世纪初期,一般知识分子,也就是梁先生那样的。但后来就不一样了。政党出现,它的结构,有点太像西方的东西,不允许同时参加几个党。几种思想并存是不行的。

  中国知识分子的这种倾向折中的现象,和先秦的思想家的宇宙观有关。他们认为宇宙是个整体,里面的成分是互相依赖的。不能说这个东西与那个东西有绝对的矛盾。

  中国新闻周刊:其实现在的中国人,也未必是西方人想象的那样了,他们受西方的影响很大。你是喜欢梁那样比较坚持中国文化的人,还是比较西化的中国人?

  艾恺:对我来说,一个人,他西化不西化,和我喜欢不喜欢他,没有多少关系的。也不会因为某某人的思想如何,而喜欢他。他的意识形态,是在其次的。

  中国新闻周刊:也就是说,你更注重的是这个人的道德,他的为人?

  艾恺:对。

  中国新闻周刊:如果让你用几句话来评价梁漱溟,你怎么评价?

  艾恺:梁是历史上的大人物,但他被忽略了。他是20世纪数一数二的,不,是独一无二的中国思想家。一般中国的思想家,他们在实践上,基本没什么活动,熊十力就是个好例子。而梁,他在实践领域,为他的思想身体力行。

  中国新闻周刊:但是他的很多实践,后来都失败了啊。

  艾恺:历史上所有有远见的人,都会经历失败。比如印度的甘地,他当时不也是失败了?回顾历史,梁漱溟也不能算是失败了。说不定,未来的世界文化,越演变,就会越会有点像中国固有的文化,说不定梁的思想还会实现呢。

  “将来中国人会找到自己认同的方式,或者,发明出来认同的方式”

  中国新闻周刊:作为发展中国家的一员,我们生下来就发现,我们已经落后了。我们很想赶上去,又不想全走西方的路。作为一个西方人,你怎么看这种状态?

  艾恺:你知道,现在的世界文化,也许是以西方文化为基础的。不过,它也已经不是西方的东西了。是世界的东西了。每一个地方都对它有贡献。你说的问题,我觉得是牵涉到认同的问题。也就是说,我们到底是谁?这是全世界的一个问题。世界各个地方,人的心理是一样的,在西方也是如此。

  我是来自意大利南部的一个人。我的祖先是克拉比亚山区的人。那里有几个村子,起码在20世纪初期,口语还是希腊话。可能在罗马帝国以前,那里是希腊的殖民地。或者是东罗马帝国时,那里属于用希腊语的人。五六年前,其中一个村子,组织起来,派一个东正教的神父到希腊去做神父。隔了这么多世纪,他们还要他们自己的认同。人的生活方式越一样,他们心里越想表现出他们的特色。这种例子太多了。

  欧洲有好多地方要保持他们的方言,在学校开设方言的课程,在爱尔兰,固有的一种方言,只有几个人会讲了,最近十几年来,他们也要把它恢复起来。还有专门的酒吧,你一进门,要专门讲这种方言。

  将来中国人以什么认同?——他们会找到自己认同的方式,或者,发明出来认同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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