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枣记

《简介》
《序 》
第一回 总叙天地间人品 萨真人前身修缘
第二回 萨君入衙门为吏 萨君为医误投药
第三回 萨君秉诚心修道 三神仙传授法术
第四回 萨君沿途试妙法 萨君收伏恶颠鬼
第五回 至上清见张天师 参符录奏名真人
第六回 王恶收摄猴马精 真人灭祭童男女
第七回 真人火烧广福庙 城隍命王恶察过
第八回 王恶察真人过失 真人还客商明珠
第九回 李琼琼不守女节 萨真人远绝女色
第十回 萨真人殓老惜幼 用雷火驱治疫鬼
第十一回 萨真人往酆都国 真人遍游地府中
第十二回 阴司立赏善行台 真人游赏善分司
第十三回 萨真人游遍地狱 关真君引回真人
第十四回 真人建西河大供 虚靖保真人上升  

《简介》

  明萃庆堂刊本,正文卷端题“锲五代萨真人得道咒枣记”,卷首有〈萨真人咒枣记引〉。末署“竹溪散人题,时万历癸卯季秋之吉”。据此知书成于万历31年(1603)。《咒枣记》中写萨真人积善学道,升飞成仙的故事。书中写惩戒王恶的情节,又见明余象斗《北游记》第22回〈祖师河南收王恶〉中,这也从另一方面说明,此种灵怪传闻当时在各地都有传播,小说家采集并利用时,大同小异,此详彼略,未必一定有传承关系。《咒枣记》也是根据这些传闻汇集、加工、整理而成的。《咒枣记》只存明建阳萃庆堂余氏刻本一种版本,现藏日本内阁文库。书的版式、插图与《飞剑记》全同,惟目录后多幅“萨真人像”而已。此书据内阁文库本影印,与天一出版社《明清善本小说丛刊》的本子同出一源。

《序》

  人心径寸尔,念善则仙品,念不善则凡品。仙凡岂蹊径哉?别在自撤藩篱而已。萨君,五代时人品,蜀西河编籍,昔仙矣。究其自琐琐一刀笔吏,既且易业轩岐,业犹未底三昧,更为法派者流,间关品味,非以时日计。顾志有所慕,利莫之疚;念有所专,欲莫之荡;神有所独注,险阻莫之沮,此其心纯然。古澹然者,虽儒之仲尼,释之牟尼,相伯仲也。是以功盖六幕,泽流九地,出入幽显,亭毒民物,天部乃陟之隶天枢。嗟!嗟!萨君何尝咽月华、茹日精、咀沆瀣、烹黄煮白、洗髓伐毛为耶?是不过事心焉耳。吾故曰:仙凡非蹊径,在自撤藩篱。藩篱撤,则克念圣;藩篱未撤,则罔念狂。仙之与凡,固人心管钥之欤。余暇日考《搜神》一集,慕萨君之油然仁风,摭其遗事,演以《咒枣记》。咒枣云者,举法术一事该其余也。是非徒为仙家阐玉笈,亦将为修心者尊神明矣。若以兹为不根论,簧鼓域中,佞甚也,则吾岂敢!则吾岂敢!

  竹溪散人题,时万历癸卯季秋之吉

第一回 总叙天地间人品 萨真人前身修缘

  诗曰:
  秋光去也又逢春,乌兔忙忙似转轮。
  始信功名为外物,看来富贵若浮云。
  逢乐地,莫伤神,人生容易发边银。
  闲来试说当年事,且看仙家萨真人。

  粤自浑沌初分,上有天,下有地,戴天履地有人。天、地、人,此名为三才。然夫人之生,林林总总。内中有王侯、公卿、大夫,且不要说他以外为士的也有,为商贾的也有,为行旅的也有,为医的也有,为阴阳地理的也有,为相师的也有,为卜者的也有,为工人的也有,为渔樵耕牧的也有,为琴师画师的也有。这些人品哪里数得他尽?但见一日之间万死万生,只是有一等戒行纯洁,不曾浊浪爱河,不曾流漂欲海.修着心,养着性,完着精,固着神.得长生不老者,此便叫做神仙。神仙住在何处?飞升之后尽在三十三天之上。有诗为证,诗曰:

  一重天外一重天.重重天上有神仙。
  神仙自是凡夫做,特恐凡夫心未坚。

  此一部书,却单单说神仙一事。当原先五代时.有一人姓萨名守坚,蜀西河人也,奏名真人,做了一个神仙,上帝敕令领了天枢之职,出入在通明殿中,玉皇驾下,与张天师、许真君等为了一个同僚,与三官四圣等为了一个班辈。普天之下哪一个不晓得这位仙人?然天上的神仙岂容易做得?盖由他修缘三世才得到这样地位。萨真人一世前身却是怎的修缘?

  当初,只是做一个屠宰,姓吴名成,年少之时力气方刚。你看他杀着牛、宰着猪、剐着羊,手段方便,就有如苞丁解牛的手段,又有如朱评漫屠龙的方法。一日或杀牛一头二头,或剐羊三只四只,或宰猪五圈六圈。他就是阎王殿前一个速命的刽子,畜产类中一个催死的无常。年登三十,杀生害命也不知其数。一日,行至学馆,只闻得书声琅琅,念道:“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喟然叹曰:“予此生误矣。”遂改弃前非,再也不去杀牛,再也不去宰猪,再也不去剐羊。每日清晨早起,只是烧一柱香,念几声佛,写着几句警语云:“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善恶不报,日子未到。”又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至花甲将周,乃以疾终。

  寿终之日.无常们先押至东岳府.见了天齐仁圣大帝。仁圣大帝以这个吴成前半世为屠宰,后半世念佛修行,不可令他经过地府,就写上一道公文迳递到冥府阎君处,道:“吴成三十年前屠宰杀戮众生,三十年后念佛修行,改恶从善,还要过轮回否?”阎君即道:“此人已迁善改恶,即是好人。着令他不须到阴府来罢。”只命着二个引魂童子引在好地方处,富人家出世,使他一生衣食优游,三百庄田人百谷,清水鱼池大厦屋。那引魂童子引着这个吴成却投梁州地方姓陈的人家出世。此是萨真人第一世修缘的前身也。

  却说萨真人第二世的修缘前身.姓陆名右。上也无兄,下也无弟。单单的享祖父一分家财,尽好受用。田地虽不连阡陌,亦有数百亩。负郭的膏腴钱虽不至贯朽,亦称得个腰缠十万贯。绣屏前虽没有十二金钗,亦有一妻并一妾。出入更仆,其食也不患乎无鱼,其出也不患乎无车。夏则衣以细葛,冬则衣以轻裘。虽不是大富翁之辈,却也尽做得个不求人之户。他人到这样地位,那一个不思量淫欲?或是偷韩寿之香,或是窃萧郎之玉,或是跳张生之粉墙。惟有这个陆右老老实实。

  一日,在庄子上居住,有一女娘,年可十七八岁,只见:

  翠眉分八字柳叶,朱唇缀一点樱桃。娇滴滴文君面,细微微小蛮腰。袖中伸玉笋,那指头儿纤纤嫩,裙底露金莲,那脚踪儿步步娇。真个是,赛过昭君马上拨琵琶,秦女楼头吹凤萧。

  这一位女娘归宁母家,行至一所庄前,疾风暴雨顿作。那云黑黑的似泼墨,那雨大大的似倾盆,那电轰天划地就如那激荐福碑的雷,那风摧竹折木就如覆吴江舟的风。那女娘无奈只得投庄子上躲避一回。只说待雨过之后就行,岂知那个雨自午时落至黄昏方才止息,及女娘欲去则路上黑懂懂的,只得在陆右庄上居宿。陆右见这女子不曾吃饭,又叫庄人宰一只鸡,炊一碗饭,又煮些甚么肴撰,这一位女娘口里吃饭心里思想,暗想道:“这一位君子恁般殷勤,今晚毕竟要寻思着我,我不若先把此意思对他。”

  言谈之间,就与那陆右亲亲密密一般。至饭后,陆右道:“小娘子,这庄上只是一个庄人,庄人有个妻子又在娘家去了,不然,安顿你与他一间歇息。今日男女同居,却有许多不方便处。”女娘道:“这不打紧。”陆右道:“此处只有两个正房,别处铺盖又不整齐,难教小娘子别寝。你只在我床上去睡。我又作区处。”

  那女娘见了这个陆右,人物也是后生,却又俊俏,春心儿早已动了。只待他同寝,就思量握雨携云,做一个邮亭一夜之眠。岂知这个陆右是个志诚之辈,效着关云长秉烛达旦的大节,剔起灯亮,吟有一首诗,云:

  礼法昭于日,纲常重似山。
  谨防男女欲,莫溃圣贤闲。
  卓氏虽云美,相如未可言。
  人生须猛省,打破念头关。

  却说那女子上了睡床,解却香罗带,脱下红袖袄,睡在红罗帐里,不觉的花心动也。时二更时分,禁不住欲火,翻来覆去,说道:“君子,你同来这里睡罢。”陆右道:“男女授受不亲,尚且不可,岂可以同寝乎?”

  那女娘见这个君子只管在灯儿下坐着,似没有惜花之心,乃复披衣而起,说道:“君子,妾今日此来,实非淫奔之女,却是天赐良缘。留宿贵庄,一见君子温润如玉,妾实爱之。君子何不与妾身贴胸而睡,交股而寝,两意和好,如鱼游春水之乐乎。”陆右道;“此事不可,小娘子是良家女流,自有丈夫。小生是故家儿子,自有妻室。小娘子要与小生们交好,怎忘得自己丈夫?小生要与小娘子交好,怎忘得自己妻室?此事决不可为。”女娘道:“妾今日来的不巧。与君子交好.人也是讲的,不与君子交好,人也是讲的,兀不是混离不分,鲢共鲤也?”陆右道:“真处还是真,假处还是假。独不闻:‘水清方见两般鱼’乎?”

  那女娘见这个陆右辞严义正,无如之奈,至天明辞去。此却不在话下。谁知陆右这一点好心,土地之神就申闻上界天曹并下界地府去了。

  此却不打紧,又一日,陆右在后园之中,亲自锄地栽花。刚刚的掘着一窖金子,约有五百余两。陆右道:“吾家资已裕,何必更求羡余。此全须济人之贫乏者。”于是,把那窖金子掘将起来。次日,在十字街头广行表施。只见那些鳏寡孤独的,纷纷而来,塞满街市。陆右以其该舍一两的舍一两,该舍五钱的舍五钱,就把那五百两的金子一霎时表得罄尽。

  岂知,又有些破子、又有些瞎子、又有些驼子,跛的脚儿不方便,瞎的眼儿不方便,驼的背儿不方便,一步作两步而行,一里作两里而行,刚刚的到着十字街头,金已表散尽矣。陆右却着令家童们在自己家中取过五十两金子来添表,方才周完溥遍。那些受惠之人,人多口多,哪一个不说声“陆右官人好阴骘”,哪一个不说“陆右官人好心肠”。岂知这众人的声气,上达玄穹,下达幽冥。阴司又把一场善果也记上文簿去了。

  却说陆右享年六十五岁,遂终正寝,寿终之日,无常们先带他去见东岳仁圣大帝。仁圣大帝以这个陆右在庄上逢女子共处不萌邪心,园中拾金五百两散给贫民,不可令他经过轮回,遂写了一角公文,递至冥司说道:“如此如此。”阎君令赏善罚恶二司细查文簿,果有二项事迹,遂说道:“此人见色不迷.见金不取.大孽障关头彼能摆脱,再更一世须作神仙.但要经历多故.看他戒行何如耳。若戒行皆严,即归正果。”于是,回一角公文迳到东岳府投下,叫仁圣大帝不消起解陆右来至阴府,只着令引魂童子引至阳间出世.备尝世故.便作神仙。此萨真人第二世修行的前身也。

  但不知此一回做神仙何如,下面分解。

第二回 萨君入衙门为吏 萨君为医误投药

  却说萨真人前身,既以二世修行,此复跟随着引魂童子来至蜀中西河县出世。时有一萨姓名如望者,妻曹氏,夫妻多种善根,年三十无子。曹氏遂心愫三年,忽一日身怀有孕。因与夫昼寝,梦有一飞凤集身,则见:

  九苞贵异,五采辉煌。九苞贵异饮乾坤灵秀,五采辉煌焕天地文章,俨乎若虞廷之瑞,恍然比歧山之祥。谩说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且看入奇梦而集,应昌期而翔。凤兮凤兮,览德辉而下之,凤兮凤兮,展羽翼而高扬。此凤呵,乃萨门兆兹仙胤,非秦楼乘被萧郎。

  曹氏既梦此凤,言于夫君如望。如望亦说道:“余亦有些梦,此分明应一好子。”十月将期,只见大大的杜仲,小小的人参,萨员外却着令刘寄奴把乌头上取吊了金银花,乳香前解下了海带,将大腹皮揉了几揉,则见麦门冬大开。须臾之间,产下个丁香子来。如望夫妇不胜之喜,乃取名守坚。但见子之生,聪明天姿,颖异夙成。及为童,善读书,读的书,满腹藏,万卷一目下十行。又善写字。写的字,铁画银钩势,龙盘虎卧形。又善吟诗。吟的诗,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又善作文,作的文,龙文百斛鼎,笔力可独扛。

  萨君既有这样学识,分明是一个神童,人皆谓:“取青紫如拾地中芥,决科第若摘额底髭耳。”岂知阎君欲试他戒行,多致变故。不想,他年方九岁,父先殂,母继死,丢得个萨君无父何怙?无母何恃?茕茕孤独,就如那失哺鸦雏,咿咿哑哑真可怜悯哩!

  及稍长时,衣食且不给。忽遇上司明文,着各县耆老保取子弟俊秀者,充取农吏。西河县的耆老就保了这个萨君。萨君辞之不可,只得就县中应役。萨君虽是个仁厚之辈,然应役不打紧,若佥在吏房管些文书也好,佥在礼房管些祭祀及迎送各官的下程也好,佥在户房管些钱粮也好,佥在工房管些工匠造作等事也好,佥在兵房管些军丁也好,偏偏的当着刑房。一入了这个刑房,出罪入罪,不得不使些机巧,弄些刀笔。

  一日,有一人夜入马厩,盗出骏马一匹。时新雨初歇。马主于次日清早跟寻着马踪踪迹,约行有二十余里,直在一人家寻出,就投明地方,送到官府。人人说道,此盗马之人毕竟是一个徒罪。盗马之人诉说,逸出之马是他收留的是实。官府命刑房查究,盗马人只得哀求萨君脱罪。萨君为他辩别,做一张申文说道:“既有盗马手段,岂无匿马机关?此马或系逸出,属某人收留是实。”只此数语,就说开盗马之人清清白白。官府遂将马主反坐。怎的叫做“反坐”?告人徒罪,自己得一徒罪是也。

  又一人,有一虚舟,无人看守,被一人顺流盗去,改造一舟撑驾。刚拆舟之际,被舟主寻见,经投地方,就将一纸状词告道:“其人夜至三更,鸣锣击鼓劫去客船一只,分散货物,遂将其船拆板,改造他船。”官府准理,审定“某某劫去货物,未至杀伤人命,减一等而问,拟以免死充军。”其人只得哀求萨君,洗脱军罪。萨君为之辩别,禀明于官,说道:“客船既载货物,岂无二三人看守?彼夜鸣锣击鼓劫船,人若走脱,即该喊叫两岸居民救护;人若走不脱,毕竟被贼人斩杀。今只告劫去客船,分散货物,并不言舟中有人,此虚船可知。以虚船为货船,以顺流取去为劫去,此不情之词。”你看,萨君为此人带了这几句不打紧,官府即明明白白超豁其人无罪,反把告状人反坐,拟以充军。此却不在话下。

  又一男子与一妇人相交约有三年,情甚密。后,其人又别交一女子,此的是新情既密旧爱遂疏。那前相交的女子却又不忿,屡屡的间阻其人,不要他到后交的女子家去。岂知恩多成怨,爱多成仇。那女子说男子一句,这男子亦说女子一句。那男子骂女子一声,这女子亦骂男子一声。那男子受不过,呕气激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就将那无情的拳头老狠的脚尖把个女子推倒在地,打了数十下拳头,踢了数十个脚尖,活活的把那女子打死。此正是:

  痴心女子负心汉,从前恩爱反为仇。

  那女子的丈夫自外而回,只见这个妻子被人打死,说道:“此不是别人,是奸夫某打死。”遂控告于官。时,里邻亦皆指证,女子死之日,有奸夫某果自伊家而来。官府即将其人拟以死罪。其人哀告于萨君,脱他的死罪。萨君即禀白于官,说道:“某既与女子交好,有交股贴胸之情,决无弄拳举脚之事;有握雨挂云之态,决无翻天覆地之惨。这女子性命,该非已成奸者打死,必未成奸者调戏不从而打死之也。”上官见此申文,遂豁了其人死罪,止以奸拟。反以亲夫告之不实,问以,“不合兼以卖奸罪”加之。此正是萨君弄刀笔处。

  忽一日,闻得问徒的死于站驿,问军的死于边塞,其夫问卖奸的活活气死。萨君乃大悟,曰:“吾活人一命又陷人一命,生此杀彼,是诚何心哉?”乃托以“下乡安辑地方”之故,遂弃了刀笔功名,逃往外邑,再也不敢回来。

  萨君既不为其吏,又思“医道者乃是个仁术”,遂买了甚么神农的《本草》,王叔和的《脉决》,又买了甚么孙真人的《肘后方》,尽皆看熟。于是,扮了一个医人的模样,则见他:

  业轩岐所传世之业,心天地所生物之心。究一种病根,必兼着望闻问切;诊三部妙脉,思识着虚实浮沉。祛痼活瘫,要如何如何用奇方妙剂;回生起死,思怎的怎的使法灸神针。爱苏耽泉涓涓清涵橘井,慕董奉花簇簇红满杏林。遇疾时,却想着济其民利其物;投药处,更期取补着阳滋着阴。鸣世欲传医国手,满腔都是活人心。

  萨君既行医道,只见仁心洋溢,妙药如神。也医好了几个哑子可以发言,也医好了几个瞎子可以复视,也医好了几个驼子可以伸腰,也医好了几个跛子可以正步,也医好了几个五伤七病之病,也医好了几个左瘫右痪之症,也医好了几个小便大便闭塞不通,也医好了几个心气胃气疼痛不止,也医好了几个钉前的钉前、钉后的钉后疔疮根,也医好了几个坠左的坠左、坠右的坠右膀胱肾子。萨君既恁般高医,人皆称羡,说道;“这样医士,乃扁鹊重生,卢公再世。”岂知:

  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一日,有一个男子病了大虚弱之症,遍身烧潮。此只好一服十全大补汤服之,他偏然下了一帖表药,一表即死。又一女子系产后潮热,这分明是些滞血作梗,去了这些滞血,自然好了。他偏然下了一帖大补之药,补住了那些滞血,其女子即死。又一小儿,病惊风之后喑不能言,此分明是虚弱宜补。萨君且说道:“此痰迷心窍,通之即愈。”因投了一服硝黄的通药,那小儿即死。萨君误此三命,拊膺大恸,仰天叹曰:“医道之难明,若此也。”既而又道:“三折肱乃为良医’,吾学此医非折肱来也。”又道:“‘医不三世不投其药’,吾学此医非世传业也。”遂投其药包于波,又付其药书于火。自怨自艾,乃吟诗一首云:

  生意可磋鸠样拙,为医为吏两无功。
  吏非习正偏为狡,医不通明总属庸。
  药剂误投如鸩毒,笔刀轻舞胜矛锋。
  伤心最苦生灵命,一度思量一恨冲。

  萨君既如此悔恨,且曰:“吾将复习何业以盖前愆?”既而自思.修道之人慈悲为本,方便为门.吾不若出家修道,忏雪前非,方免轮回之苦。

  萨君举此一念,此正是成仙根本处。且看后面分解。

第三回 萨君秉诚心修道 三神仙传授法术

  却说萨君既弃了医术,为一个道人,头上戴一幅道巾,身上穿一领破衲,腰间系一条麻绦,脚下着一双芒履。一入着玄关就悟些仙诀,以人生皆为这个皮囊牵缠受害。皮囊是甚么东西?即血肉躯也。人只有了这个包囊,便沉滞欲海,漂浪爱河。岂不是牵缠受害?萨君因唱个《叹皮囊谛语》云:

  这皮囊,多窒碍,与我灵台为患害。随行逐步作机谋,左右教吾不自在。筋一团,肉一块,系缀百骸成四大。有饥有渴有贫穷,有病有灾有败坏。要饭喂,要衣盖,更要荣华贪世态。使我心上不得闲,为伊始下来生债。细思量,真难耐,招引群魔难禁戒。滋生五鬼及三尸,长养八邪并六害。屎尿躯.脉血聚,看来有甚风流处。九窍都为不净坑,六门尽是狼藉铺。堕三途,沉六趣,盖为皮囊教我做。如今识汝是冤家,所以教予生厌恶。问明师,求便路,得法方能自回互。只为生从爱欲来,欲心数尽无来去。断欲心,要坚固,休恋皮囊自失误。淡饭粗茶且给时,其馀更复生贪妒。主人公,休慕顾,识取其中玄妙处。内隐一颗大神珠,昼夜光明常显露。不拘言,难词诉,耳不能闻眼不觑。不空不有不中间,晃晃明明无定度。养皮囊,要纯素,纯素之中生解悟。忽尔心中解悟明,皮囊变作明珠库。放光明,遍法界,内外相通无挂碍。照见堂堂出世人,端严具足神通在。也无罪,也无福,也无天堂并地狱。一朝摆脱这皮囊,自在纵横无管束。也不来,也不去,来去中间无定住。荡荡嵬嵬烁天虚,谁能更觅成佛处。

  萨君叹罢了《皮囊谛语》,又以为人心莫测,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乃口里又念不住的《心经》云: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思(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净(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陲,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破碍故死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缪多罗三藐三菩提。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缚呵。

  却说萨君精心修行,又以为万法总归一,无师孰与传授?此时闻得江西广信府有个张虚靖天师,江西建昌府有个王方平,江西九江府有个葛仙翁,这三人皆道法高妙。萨君欲自蜀而下,先至九江谒葛仙翁,由九江往广信谒张虚靖,由广信过建昌谒王方平。合此三人为师,叩以妙道。

  时乃桃红柳绿,出了九溪十八洞,又过了巫山十二峰,负着些碎米粟,迳来龙虎风云会的山,欲学取火炼丹也。只见他晓行夜宿,跋涉驱驰。行过了几多春水渡傍渡,又行过几多夕阳山外山,方才出得个峡口。时精神困倦,却在亭子歇息片时,忽见有三位道人而来,一位称“靖道人”,一位称“平道人”,一位称“翁道人”。此三道人正是乃张虚靖、王方平、葛仙翁也。因见这个萨君诚心慕道,远来叩已,于是三人共议,就在半路之中传他妙法,刚刚的来至峡口亭。

  萨君见了这三位道丈,仙风道气,潇洒离生,连忙起身说道:“列位道丈,贫道稽首。”三道人亦连忙答礼,说道:“道丈休怪。”萨君遂问道:“三位道丈高姓贵名?贵地何处?”张虚靖道:“吾乃靖道人。”王方平道:“吾乃平道人。”葛仙翁道:“吾乃翁道人。俱系江西人也。”靖道人乃问着萨君:“道丈尊姓贵名?何方人氏?”萨君道:“贫道乃蜀郡西河人也,姓萨名守坚。”靖道人道:“道丈来此,今欲何往?”萨君道:“将往江西之地,去谒张虚靖、王方平、葛仙翁三师,叩以道法。”靖道人道:“虚靖,吾之道友,今已死矣。”

  萨君骇然,遂问道:“虚靖师既死,王方平师还在?”平道人道:“吾正建昌人,与王方平为邻,今方平亦死矣。”萨君又骇然,即问道:“张王二师既死,葛仙师可在么?”翁道人道:“葛仙翁又系吾之道友,亦死多年矣。”

  萨君闻得三师俱死,乃仰天叹息,说道:“某无缘至此也。”遂潸然泪下。靖道人道:“道丈不必悲伤。今虚靖虽死,虚靖之子现袭天师之职,道法亦高。吾与之有旧,吾今写有书信一封,正欲托人附去,今莫若付之与君。君往谒之,必当传以道法。”遂就袖中出书一纸,付与萨君。萨君领讫,乃问道:“此去江西信州,路有几许?”平道人道:“云山叠叠,江水泱泱,好远哩,好远哩。”翁道人道:“道丈此行路途之间多用盘费,吾教汝以咒枣之法。”萨君道:“怎么叫做咒枣之法?”翁道人道:“但念动咒语,其枣自然大颇如梨。一日但咒九枣,每食三枣,则有一日之饱,更不消食(餐)烟火食也。”遂教以秘语,令萨君如此如此咒之,说道:“羊角羊角,鹿卢鹿卢,奄呵哞呢叭缚轰。”萨君依教而行,果然袖中默有枣子,但见此枣呵:

  斐斐素华,高高赤色。脆若食饴,甘如食蜜。磊落比韩嫣金弹丸,甘甜例楚国赤萍实。孝表于思亲之曾参,廉传于去妇之王吉。曼倩因精于射覆固尝猜以来来,萧鞣为投以赤心岂不报以战傈。

  却说萨君得咒枣之法,拜谢翁道人不尽。平道人道:“翁道人既传萨君以咒枣之法,吾无别授,今有棕扇一把可以治疾。一扇热退,二扇凉生,三扇毛骨竦然,其病即愈。且其扇又可以返卒死之魂,但人有暴死者,若未过花甲,从身上贴有几个符录,用此扇扇之,其人即活。故又名返魂之扇。”萨君道:“此一棕扇,焉得如此妙用?”平道人道:“此棕非别地所生,乃须弥山一石崖之上所生,历有数千劫。不知饱餐了上天几多雨露,熬过了岁寒几多霜雪,却是纯阴之质,乃天地间一宝贝。昔吾师虚无道人采来造成此扇,故有如此妙用,吾今传授于子。”遂又教以两道符录,萨君拜而受之,不胜感佩。

  靖道人道:“我三人同遇萨君,二君既有所授,我亦有生平法术当吐露之。”乃教萨君以“五雷大法”,教道他心内存神,口中呵气,手上运诀,脚下踏罡,遣雷神驱雷将,打动了五方蛮雷。又教他:亥为天门,在天门上起天火;坤为地户,在地户上起地火;卯为雷门,在卯上起雷火;戊子上起霹雳火;巳午未上起太阳三昧真火。运的雷轰轰烈烈,有惊天震地之势;起的火炎炎赫赫,有烈山燎原之威。以此法驱邪邪灭,慑祟祟伏,这便叫做“五雷法”也。萨君又拜谢不尽。

  却说三道人既各授法于萨君,遂相辞而去,萨君不胜怏怏。

  但不知所传之法厥后验与不验何如,且看下面分解。

第四回 萨君沿途试妙法 萨君收伏恶颠鬼

  却说萨君既领了三道人之教,一路而行,将其法运用,果皆应验。怎见得应验?萨君一日至郧阳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觉的腹中饥馁,乃咒枣而食。用袖张之,果然其枣卒至。也不知是从天上落下来的,也不知是从地中涌出来的,也不知是鬼神送将来的。萨君取三枚食之,腹即不饥。

  又行至襄阳地方,只见有一人家督促匠人做那送死的棺木。萨君问道:“做此棺木何为?”有一人答道:“吾父病重将欲死,故备此棺木待之。”萨君道:“何不请医人救活?”其人道:“服药多矣,并无效验。”萨君道:“吾为汝治之。”乃出其棕扇扇之。果然,一扇则热退,二扇则凉生,三扇则毛骨俱竦,其病即时愈矣。其人遂伏地而拜,说道:“吾父蒙活命之恩,天恩难报!”萨君忙扶起之,说道:“济人利物,乃我出家人本份,何必拜跪。”既而,其人又持白金十两奉谢萨君。萨君道:“吾出家人,无用此银之处。”竟不受而去。

  又行不半日,忽闻得哭声甚哀,哭道:“少年儿,少年儿,曾参不能养曾皙,颜路反为颜回悲。”萨君闻之,此心徒然,说道:“此必丧子者哭也。”遂至其家,只见一老者,乃问曰:“老翁,恸哭为甚?”老者道:“吾五十岁始生一子,今才一十九岁,卒然而死,吾老无所终,是以悲哭。”萨君道:“令郎死几时矣?”老者道:“气绝未久。”萨君道:“既如此,老丈不必悲哭,吾能活之。”遂往死者身上贴了两个符录,用棕扇一挥,但见死者忽然转动,不一时复起。其父抱之大哭,说道:“吾以为父子不能相见矣,今何幸返魂乎?”既而问其子:“汝何能返魂归来?”其子道:“吾刚才去至冥司,忽有两使者追赶,说道:‘快回去,快回去。’既而觉得两腋风生,遂从使者飞身转来。”其父乃指着萨君,告于子曰:“此是这位先生救汝之功也。”于是,父子们双膝跪下,叩首再拜。萨君见这个老者跪拜,亦连忙答礼,说道:“汝吾父辈,请起,请起。”那老者复谢以金帛,萨君道:“吾出家人,何用此等财物,请还之。”遂相别而去。

  一日行至武昌地方,又闻得哭泣之声,哭道:“少年夫,子则幼,妻则单,如何舍得归九泉。”萨君闻之,此心怆然而悲,遂至其家。只见一女子年可二十二三,姿容雅淡,泪眼长流,正是: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萨君问道:“小娘子,恸哭何为?”那女子拭干双泪,说道:“吾夫才二十三岁,今不幸而死,抛下幼子今才五岁,留下妾身伶仃孤苦,妾是以哭之。”萨君道:“尔夫君几时死的?”女子道:“死未久,只数刻也。”言罢又哭,萨君道:“小娘子,不须悲噎。尔夫君死既未久,吾能活之。”乃往死者身上贴了两个符录,用棕扇一挥,死者忽动,不一时复苏。你看那少年夫妇,妻子见了这个丈夫死里回生,丈夫见这个妻子眼中流泪,相抱而哭。此一哭更凄惨得紧,说道:“比翼鸟险被猛鹰分矣。”既而妻问其夫:“你怎的还魂转来?”其夫道:“吾已去到奈河桥边,将欲过之,又愁凶险,正踌躇间,忽见两使者卒至,执予之手,说道:‘转去,转去,’言未毕,只见两腋下清风忽起,故飞身而回。”

  时萨君在旁,其妻曰:“活君者,此先生力也。”夫妇遂双拜倒于地。其夫谓萨君曰:“先生,再生父母也。”萨君道:“此虽是吾之活汝,亦是尔夫妇宿缘未断。请起,不必下拜。”夫妇感萨君之恩,以为无物可报,其女将戴的首饰、穿的衣衫酬谢萨君。萨君道:“济民利物,乃吾出家人本等的事,岂用谢为?”乃还其首饰衣服,相辞而去。

  萨君又行至九江地方,只见一人家,有一男子被魍魉鬼所迷,其人即颠魔起来,头上不戴帽子,身上不穿衣服,脚下不着鞋袜,赤身裸体,逢屎吃屎,逢尿吃尿,且动辄抱住人家的妇人作耍。其父母锁链于家,将桃枝柳棍乱打,自天光打到晚,身上并无痕迹,也不晓得疼痛。至晚,又开了锁链走出外去,其父母提得回来锁上加锁,链上加链,拘系于重门之内。次晚,又开了锁链并开那重门封锁,又走将出来。

  其父母无奈,只得请法师治之。乃着令家童们去请得一个法师,那法师就带有师兄师弟共有五人同来助法。时洋洋自得,内有一人云:“法师先生,这个鬼好凶狠哩。先生可要用心一分。”法师道:“吾法最高,吾法最妙,曾翻倒赵公之坛,曾打破晏公之庙。这样妖怪,消得我几多本事?”于是,立了两座高坛,一个法师正坛,一个法师副坛。那两个法师各炼了一团的火罡,吹起师角,吹的呜呜响;摇动师刀,摇的令令声;就召起五倡之神,五郎之神。

  只见那正坛的法师头顶着一个火碗,这副坛的法师手里拿着师鞭,同着那三个护法的师弟一齐拥护,进到颠鬼房里。只见那个颠鬼仰起头儿就相似猢孙之精,睁开一双眼睛,就相似金眼猛兽。那正坛的法师大喝一声,他也大喝一声。那法师大喝两声,他也大喝两声。那正坛的法师激得个红生脸上怒发心头,就将那所顶火碗“扑宠”一声打将过去。那颠鬼用口一吹,倒把那火星爆转。那正坛的法师到不曾烧得邪精,却把自己的头发眉毛烧得焦焦的。

  那正坛的法师无奈,遂吹动师角,招集猖家之兵,大助法力。不想被那颠鬼将手一剔,那师角就虚空的高高悬起,再也不曾下来。正坛的法师大恼,遂将师刀砍去,又被那颠鬼将手一撇,那师刀又高高的虚空悬起,哪里下来得。正坛的法师栽了一个筋斗,要打翻天关、摇动地轴,不想被那颠鬼用手一指就吊在东边。那副坛的法师见这正坛的法师被颠鬼吊了,却把那手中师鞭打去,也被那颠鬼将手一撇,仍旧悬在虚空。只得栽一个筋斗,翻天关、摇地轴,救将这个正坛法师,不想又被那颠鬼将手一指,又把这个副坛法师吊在西边。

  你看,这两个法师吊得丁丁当当,众人看之,又不曾见有绳索,只是悬空的吊在那里。吊了这两个法师不打紧,那颠鬼又弄些手法,把手儿撞了几撞,两个法师的头儿也撞了几撞,把手儿开了几开,两个法师的头儿也开了几开。这相似甚的?就相似吊起了两个擂槌,撞一下又开,开一下又撞,一开一撞,一撞一开,好耍子哩。

  这三个护法的师弟见了这正坛、副坛被颠鬼吊起,却都惊慌了,筋斗也不敢栽,火碗也不敢打,连忙的走出坛前,敲起令牌,说道:“天之将,地之兵,火之师,雷之神,庐山老母,茅山真君,五猖五郎,火速来临。”言未毕,只见那个颠鬼出来,把着那护法的,左手提一个丢在左边,右手提一个丢在右边。却又弄些手法,左边的头上着力一按,右边的头上着力一撩,就相似千斤杀压了一般,那里还会动哩。只有一个护法的,见了这个势头不好,慌慌忙忙走将出去。

  众人看的皆拍掌大笑,笑道:“好个翻倒赵公坛的法师!好个打破晏公庙的法师!法师到不曾赶去了颠鬼,倒被恶鬼赶去了法师。”那法师却也顾不得人笑,只管连跑,连跑刚走得两里路儿,遇着萨君。萨君问道:“法师,何忙忙然走也?”只见那法师气儿喘喘的说道:“那一村有一个人家,人家有一个颠鬼,我兄弟五人同去治他,不想道两个被他吊起,两个被他压倒,只有我一个不曾遭手,我从来不见这样的狠鬼。”萨君道:“你且转去,我代汝驱之。”

  那法师摇一摇头,说道:“老先生莫总承。那颠鬼口口声声要摆布我五个,五个之中只进出我一人,你要去正好凑数。”萨君道;“我的法不比你的法,只管去。”法师道:“我的法也高,只是这个鬼精又高我几倍。”萨君道:“你此去还敢转来么?”法师道:“鳌鱼脱了金钩钓,摆尾摇头再不来。”遂逃窜而去。

  好一个萨君,闻得那些法师被邪鬼吊的吊、压的压,怎的不去救?一个生灵,好好的颠了,怎的不去治?遂独自到那颠鬼之家。果见其人发蓬蓬、眼黄黄,赤身裸体的。又见了两个法师高吊在虚空,两个法师压倒在地上。遂登了法坛,存了神,息了气,将掌心运动,运了东方甲乙木雷公,西方庚辛金雷公,南方丙丁火雷公,北方壬癸水雷公,中央戊己土雷公,又起着天火、地火、雷火、霹雳火、太阳三昧真火。只见雷有声、火有焰,雷有声惊天动地,火有焰灼物烧空,须臾之间,那火部雷司就把那颠鬼擒下。

  那颠鬼双膝跪下,叩头磕脑,说道:“仙师饶命!饶命!”萨君道:“你是何方鬼祟?好好招认真情。”颠鬼道:“我乃本村魍魉之精,三十年前搬财运宝,阴富这个人家。这个人家感我恩惠,年年供祭于我。今六、七年来并不曾酹一杯淡酒,烧一陌纸钱,是以小鬼不忿,因此为灾作祸,望仙师见饶。”萨君道:“据汝此说,罪非全在尔身,主家亦有责。我今令尔主家,仍如前祭。尔须要改行自新,勿得再如此为灾作祸。”颠鬼道:“再不敢了。”萨君道:“汝可放下两个吊的法师,扶起两个压的法师。”

  须臾之间,只见那颠鬼将手东一指,西一指,那两个吊的自虚空中缓缓的落下。又将手里左一剔,望右一剔,那两个压的自平地上徐徐的起来。不一时,又落下师角,又落下师刀,又落下师鞭。法师收讫,乃一齐拜谢萨君。不在活下。

  却说这个邪鬼退了其颠,人就复了真性,不胜惶愧,连忙去梳了头,戴了帽,穿了衣服,着了鞋袜,亦来拜谢萨君,说道:“多蒙先生活命之恩。”萨君道:“汝有此灾,亦数也。但魍魉之鬼先年既得他阴护,自今以后再不可缺他之祭。”其人领诺而退。其父母感萨君之德,具银礼酬谢。萨君不受,但说道:“那四位法师为汝家此事受了一场的老大亏苦,谢他一谢便是。”其父母依萨君之言,酬谢礼毕。萨君遂辞了其家,迳往广信府来见天师。且看后面如何。

第五回 至上清见张天师 参符录奏名真人

  却说萨君治了魍魉之精,迤逦而行,来到江西广信府贵溪龙虎山。这一座龙虎山,果是一所福地。但见:

  山脉是迢迢递递的峰峦,流水是弯弯曲曲的河道。左边列的是蜿蜿蜒蜒的青龙,右边绕的是端端正正的白虎。山上腾起的是缥缥缈缈的祥云,洞前凝结的是氤氤氲氲的瑞霞。栽的松是苍苍翠翠的古松,种的竹是猗猗森森的劲节。飞的飞,舞的舞,是烨烨采采的紫莺;唳的唳,叫的叫,是昂昂藏藏的白鹤。芳的芳,菲的菲,是奇奇异异的琪花;柔的柔,软的软,是萋萋茸茸的瑶草。有三十六宫,宫宫的焚着馥馥芬芬麝脑龙涎;又有七十二观,观观的吹着咿咿哑哑凤笙象管。有诗为证,诗曰:

  云拥芝房饱俗氛,琪花瑶草四时春。
  结庐高处无人到,夜半新鸾栖绿筠。

  上清宫的景致,今且不提。萨君乃袖着靖道人一纸书札,迳来拜叩天师府。只见这天师府景致尤妙尤妙。门外有几湾流河,清清湛湛,地生成罗带;河外有数叠好山,嵯嵯峨俄,天开的画图。朱楼突突兀兀,高逼云霄;画阁虚虚明明,平分日月。萨君进着头门,只见头门上有对联云:

  麒麟殿上神仙客,龙虎山中宰相家。

  萨君进了头门又到二门,只见二门之上亦有对联云:

  红云拥白鹤归来,即此地便是人间洞府。
  瑶草并琪花生出,更何方别求海上蓬莱。

  萨君既进了此门,连登了几个阶级,遂至天师府堂之上。一见天师就叩头下拜,说道:“贫道自西蜀而来,途中遇有一个靖道人,言与真人爷爷有旧,寄有一纸书在此,伏望收下。”天师叫当直的接过了那书,命萨君退于廊下。遂拆书一看,只见是父亲虚靖的笔迹,遂放声大哭,不觉的就惊动了母亲元君。元君慌忙的走将出来,问道:“我儿何为恸哭?”天师乃将父亲之书递与元君,元君惊道:“此汝父之笔也。”亦放声而哭,既而问于天师:“此书从何处得来?”天师道:“适才一道人寄来。”元君道:“道人今在何处?”天师道:“今退在廊庑之下。”遂命人呼出问之。

  萨君见了元君,遂拜伏于地。元君问道:“尔从何处得此纸书来?”萨君道:“贫道蜀西河人氏,慕虚靖天师的高风,兼慕建昌王方平、江州葛仙翁三仙的道法,远来相叩。来至峡口亭,遇着三位道人,一人是靖道人,一人是平道人,一人是翁道人,言虚靖天师及王葛二先生皆死,三位先生各传贫道法术。此一封书,正是靖道人所寄来的。”元君道:“据尔所言,平道人乃王方平,翁道人乃葛仙翁,靖道人乃虚靖天师也。”

  萨君一闻此言,始骇悟,说道:“信然,信然。假若不是三师,焉得所受之法,咒枣枣来,救死死起,驱邪邪灭。”元君又与天师道:“且看尔父书中之语何如?”天师乃细念一遍,其书云:

  父字达吾儿知之。吾尸解矣,遨游玉京,非死也。尔母子不必恸焉。尔袭天师之印,须尽乃职,克继尔祖仙风,不坠法教,吾所深望,勉之,勉之。蜀西河萨君,远叩于吾,吾与王方平、葛仙翁二仙,各以一法授之矣。尔当复与之佩参宝录,奏名真人,使其法愈显扬,此仙派之光也。吾所遗宝剑,可将一剑付之。来书无有别语,吾儿体念。

  天师读罢父书,元君与天师曰:“尔父既然有命,为萨君奏名真人,尔可遵而行之。”天师谓元君道:“敢不如命。”元君遂退归香阁,萨君拜而谢之,此不在话下。

  却说天师奏名一事,引了萨君同至三清殿上。怎么叫做“三清”?乃是“上清真境灵宝天尊”、“玉清圣境元始天尊”、“太清仙境道德天尊”,此三清乃道家之祖,故上清宫建有此三清之殿。

  时天师到了三清殿上,命着众道官们:提点官、知炉官、知磐官、表白官、写札官、奏乐官及一干道士之流,焚起了氤氤氲氲的香,点起了嵘嵘煌煌的烛,燃起了灿灿烂烂的灯,打起了丁丁东东的鼓,撞起了嗡嗡煌煌的钟,吹起了嘹嘹亮亮的笛,品起了咿咿哑哑的笙,又敲动了金钟、击动了玉磐、打动了云筝。

  天师披了法服,戴了法冠,手执象笏,演扬些法事,念道:“太极分高厚.轻清上属天。人能修至道,身乃作真仙。行益三千数,时丁数万年。丹台开宝莲.金口水留传。”既而又奏道:“臣张道陵玄孙衍派天师某,诚惶诚恐,稽首顿首。伏为西蜀西河县萨守坚佩参宝录,奏名真人,使芳流法派,道衍仙宗,臣无任瞻天仰圣,激切屏营之至。谨具表以闻。”天师奏罢,遂将宝录缴焚。只见那一宗录呵:

  玉字全书丹凤舞,御香翰墨紫云凝。

  焚化之际,见一道烟光闪闪烁烁,燃成“真人”两个大字.悠悠扬扬直上天宫而去。时,萨君再拜仰望不胜之喜。天师奏名毕,遂卸下法衣法冠,回转府中。萨君拜谢不尽。

  却说萨君既奏名真人,复欲回转蜀中,禀辞天师。天师未忍遽别,乃整了一个筵席为萨真人饯行。那个筵席列着甚么佳品?却是些清洁洁的仙桃,绿澄澄的仙酿,红灿灿的仙桃,滑溜溜的仙柑,圆净净的仙枣。又列着甚么香喷喷八珍之味,美盈盈七宝之羹。真个是,豹胎、熊掌、紫驼峰并皆佳炒,鹗胸、猩唇、金鲤尾各样稀奇。张天师做了一个主人,萨真人做了一个宾客,贤主佳宾两相酬劝,直饮得个月上梧桐,漏催银箭。

  不多时,天色明矣。萨真人遂辞天师而归。彼时,天师遵了父命,复取一口宝剑付与萨真人,说道:“此剑可以斩邪,可以护法,宜珍重之。”萨真人遂拜受讫。天师缱眷之情,不忍分手,复肩舆而出,送出于东郊之外。临行之际,因口占一诗云:

  君自蜀中来,复往蜀中去。
  白云天际头,望君在何处。

  时萨真人感天师眷恋之情,亦不忍分手,亦吟有一诗云:

  八千里外谒瑶京,一到瑶京喜不胜。
  今日相逢复相别,碧云苍材总关情。

  张天师、萨真人赠诗以毕,乃相揖而别。张天师回转府中,萨真人登于驿路,此各不题。但不知萨真人在于道路之间,遇着甚么恶神道与他做了对头,且看下面分解。

第六回 王恶收摄猴马精 真人灭祭童男女

  却说衡州府湘阴地方,南山之南有一个野猴精,北山之北有一个野马精。那野猴之精却怎的?则见:

  光闪闪一双眼,乱茸茸一身毛。
  活腾腾一双手,软柔柔一尺腰。
  轻飘飘绕树走,便捷捷满山跑。
  狡猾猾孙行者,雄纠纠兽中妖。

  那野马之精却又怎的?则见:

  柔软软摆了尾,乱纷纷披了鬃。
  活腾腾一丈乌,便捷捷一阵风。
  笃速速赛赤兔,雄纠纠胜乌龙。
  威凛凛妖精兽,力猛猛欺霸熊。

  这野猴之精与那野马之精,一据南山,一据北山,尽有本事,尽有神通。獐、麋、狐、鹿见了,哪个不战战兢兢叫声大王?就是老虎号为山君,一见了二精怪也要打个恭儿,自称晚辈。那精怪若弄起神通,却放着妖风,吐着怪气,冲天天昏,冲地地黑。人一挡着即时昏昏沉沉,就如吃了麻药一般,骨头都是软软的,哪里还会动哩。或有人被野猴精拖去的,或有人被野马精衔去的。每日之间,或野猴精拖去一个两个,或野马精衔去三个四个。

  只见那一乡的百姓,父亲去了儿子的,哭着儿子;妻子去了丈夫的,哭着丈夫;哥子去了弟郎的,哭着弟郎;弟郎去了哥子的,哭着哥子;哀恸之声彻于天地。但凡有人相聚之时,不说是我家被猴精拖去儿子,则说是我家被马精衔去了父亲;不说是我家被猴精拖去弟郎,即说是我家被马精衔去了哥子。此正是:

  愁人休对愁人说,说起愁来愁杀人。

  时有一人姓王名恶,系本府土人,素性凶狠,膂力过人。一日,夜行山谷,见一道火光腾腾而起。王恶大声一喝,火即消灭。记其处,次日荷锄掘之,只见一窖的纯铁,约有百余斤。王恶取之归家,乃叫了几个铁匠,立了几座的炉,用了几百斤的炭,炼成一条铁鞭。则见:

  杀气腾腾,寒光烈烈。锻炼而成,是不文不武的炉中火,陶铸而就,乃不金不银的土中铁。角棱属比那不大不小的器之斛,制精奇例那不疏不密的竹之节。挥之乃不轻不重的一条蛇,握之是不长不短的三尺雪。此鞭呵,可比着胡敬德打张士贵的无差。此鞭呵,又比着赵玄坛降鬼魅精的无别。

  却说王恶叫匠人打成了此鞭,闻得湘阴地方有那样精怪,食人无数,乃奋然与人言曰:“昔日周处也只是一个常人,曾斩了义兴水中之蛟,又杀了南山白额之虎。今湘阴野猴之精,只好比义兴水中之蛟;野马之精,只好比南山白额之虎。周处有剑,我有鞭,我明日决要除此二害。”

  众人见王恶所言,有阻他去的,有激他去的。那阻他去的说道:“那样精怪,吐出妖气天也昏地也黑,你去惹他,兀的不是自去讨死?”有激他去的说道:“你是个堂堂勇士烈烈丈夫,终不然怕个猴精、马精不成?你若不去,不算你是个英雄好汉。”

  好一个王恶,被人一激就激得口中出火鼻内生烟,遂穿着短短的衫、短短的裙、紧紧的袜,头包儿缚的定定,腰带儿系的牢牢,手中拿了一条钢鞭,迳投湘阴地方而来,先往南山之南除那猴精。又恐猴精不肯出来,乃扮作一个樵夫自歌自唱,说道:

  云际依依认旧林,断崖芳草路难寻。
  西山望见朝来雨,南涧归时渡转深。

  那猴精在洞中闻得有人唱那歌声,正思量拖将进去,抽了筋、剥了皮,与那猴子、猴孙当一餐点心。走将出来,不想道撞坏个对头。只见这个王恶:手中拿有钢鞭,眼光光的就似个回回,须粗粗的就似着钢针,面乌乌的就似个雷公,人长长的就似着天神。倒有十分惧怕,既而又想道:“吾放出妖气,冲天天昏,冲地地黑,吃了人千千万万,哪里计较他不成?”也在洞中去拿了一般兵器,须臾之间,呵一口妖气就跑将出来。

  好一个王恶,拨开那一阵妖气,手提钢鞭就打着猴精。猴精亦弄出本事,手持铁棍就与王恶相敌。一个钢鞭呈武艺,一个铁棍弄神通,遂斗了数合。王恶力气刚强,明明的卖一个破绽,猴精一棍打下,王恶将钢鞭架开,却用鞭梢一点,猴精遂败阵而走。王恶赶到洞口,刚刚的赶上,遂用鞭一打,就把那野猴之精结果了讫。遂又进了岩洞里去,把那些猴子猴孙一鞭一个,打得个风送残云,一扫精光。

  王恶既除了猴精,又到北山之北来除这个马精。等了多时,马精不见出来,王恶乃假作个牧童歌唱,唱道:

  不慕功名入庙廊,茸茸草上卧斜阳。
  起来不见黄牛犊,寻到落花流水傍。

  那马精听得洞外有牧子唱歌,暗说道:“此送死的,天堂路上不肯去,地狱门前撞进来。”正要走将出来衔他进了洞中,与那马子、马孙也当一餐点心。刚刚的走将出来,不想遇着这个王恶,手中拿一条钢鞭,眼儿光光的似个鸱枭,面儿黑黑的似个夷苗,声儿大大的似个张飞喝断霸陵桥,心下倒也惧怕。那精想道:“我放出妖气一口,吹得他骨头儿酸酸软软,冲得他眼睛儿昏昏迷迷,怕他不成?”遂呵动妖气跳将过来。

  好一个王恶!抖擞精神,虽撞那一口妖气,眼睛也不晓得昏一昏,骨头儿也不晓得酸一酸,就举起钢鞭望马精打去。好一个马精,挣力一跳高有二三丈,扑将下来要咬着这个王恶,又挣力一跳,高有二三丈,扑将下来要踢着这个王恶。如此之跳,四覆三番,被王恶的一条钢鞭左扑来左打,右扑来右打。

  那马精斗抵不过,却受了王恶一鞭。那马精疾忙走去,被王恶跟踪蹑迹赶至洞口边。那马精不想道王恶赶来,不曾躲避,被王恶又着力一鞭把这马精结果了毕。遂就进到洞去把那些马子马孙一个个打得皮破肉开,魂飞魄散,收拾得干干净净。

  王恶既除此二怪后,乡民来看,只见南山之南,猴精的洞里枯骨成堆;北山之北,马精的洞里枯骨重叠,哪一个不寒心。这个王恶虽收了二精,一则被妖气所冲,二则是过用气力,不一时亦气绝而死。乡中之民,哪个不说声:“这样英雄可惜,可惜。”于是备了衣衾棺椁,把这个王恶殡埋。此且不题。

  却说湘阴县城隍以这个王恶为乡民除害而死,生既为烈士,死当作英神,遂申闻府城隍。府城隍申闻省城隍,省城隍乃奏闻玉帝,就敕令王恶为湘阴一个神道,血食一方,每年一祭。王恶既受了玉帝敕令,遵从湘阴地方显灵显圣。湘阴居民乃高建庙宇祀之,其庙取名“广福庙”,其神即号“广福王”。每至四月初三日,是王恶死的日子,乡中有百姓就宰了猪、杀了羊、烹了鸡、烧了鹅,摆列着祭品齐齐整整。

  你看这个庙中,到了祭赛之日,朝谒的男男妇妇不知来有几千,烧的香不知烧去了几担,焚的纸不知焚去了几船。岂知这个神道生前是个恶人,死后又是恶神。有一年临到祭赛之期,忽然言语,说道:“你众福户,我有功于汝一方,蒙玉帝敕旨,着令我血食兹土。每年只是吃猪、吃羊、吃鸡、吃鹅,味不见佳。今年祭赛,须把那童男童女我吃。”

  那些福户听见这样说话,一个个战栗。内中也有等英气之士,跪下庙前说道:“王爷,你乃是助福之神,保佑兹土,怎的又害了人家的童男童女?”神道听得此言,不胜之恼,说道:“尔等居民,不遵神旨,可恶,可恶。”须臾之间就弄出一阵大风,那风好猛呀:

  一气怒呼号,摧林鸟失巢。
  岭前阴气瞑,江上浪头高。
  折尽章台柳,掀开杜屋茅。
  摇摇舟与辑,无限客魂销。

  风过了又落得一陈雨来,那雨好大呀:

  化日正当午,轰雷忽震惊。
  浓云从地合,骤雨满天倾。
  瀑泻银河浪,盆翻白帝城。
  郊原平陆地,倏作汉江横。

  雨过了还不打紧,谁知又落下一番雹来。那雹好狠呀:

  初疑蜥蜴吐,忽讶伏阴生。
  搅海翻江势,崩山裂石声。
  坚口银弹小,光比水晶明。
  莫道天垂异,还因鬼示惩。


  这王恶神道弄的这风也不是风。别的风,只吹得叶、扫得花,纵大的,只折得木、拔得树、飞得沙,惟有这一番风,却把那石头滚下水,又把那人儿吹上天。就是那个雨也不是雨。往时的雨,只是洗着尘、破着块,纵大的只是打破芭蕉叶、淋落碧桃花,哪里见这样大雨,势如银汉倾天堑,疾似颓波泻海门。就是那雹也不是雹。往时的雹,只大如豆子、大如谷粒,纵大的,只如上苑樱桃颗,东国梅子形,哪里有大如斗,坚如石,一个足有五六斤。

  你看这个神道,只为争了那张嘴,风了又雨,雨了又雹,把那一个大乡村弄得树也没有一棵,禾也没有一丛,瓦也没有一片,在池中的鹅鸭,打得没有一只,在山上的鸟雀,打得没有一个,在路上的客旅,打得八有七伤,在郊外的牛羊,打的十有九死。雨雹止了,那王恶神道却又问道:“众福户们,可用童男女祭赛我否?”众福户见了这个势头,只得承认情愿用童男童女祭赛。那神道才息怒哩。

  却说广福庙乡有十保,这十保福户,因用童男童女,第一保推第二保先祭,第二保推第三保先祭。左推右推,只得以拈阄为定,刚刚的该着第一保祭赛。那第一保的头首,问东家要个童男,东家道:“我的乖乖儿子,怎么舍得?”问西家要个童女,西家道:“我的娇娇女儿,怎么舍得?”

  众头家无奈。那是四月初一日,祭期又至。欲别处去买来,又怕误了祭期。适有一人姓刘名端,家甚富,养有婢女五六十余,小厮七八十余。那刘端是个不近人情的,小厮也不把配那丫鬟,丫鬟也不把配那小厮。(凡)女到十二三岁,欲窦已开,就晓得干那琵琶。内中有一个小厮,尽生得伶伶俐俐;有一个丫鬟,尽生得标标致致。那丫鬟见了那个小厮,就眉来眼去。小厮见了这个丫鬟,就意惹情牵。两个就走在那僻静所在,去干着那事。干到中间妙处,那丫鬟抱住小厮叫道:“心肝哥哥,干得我好快活也。”小厮也抱住丫鬟叫道:“心肝妹妹,干得我好松爽也。”

  你看他两个,左心肝,右心肝,唧唧哝哝,不想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刘端到着那个所在,听得分明,闻得仔细,乃大喝一声。原来是一个丫鬟、一个小厮,衣服儿脱得光光的,在那里打奸情哩。刘端却把那个丫鬟与那个小厮,叫家人们拿出厅前,说道:“你两个淫乱,按家法要活活打死。”那小厮丫鬟再三讨饶,刘瑞说:“也罢,而今广福庙正要童男女祭赛,莫若把你两个祭赛广福王去。”

  刘端开了这个口不打紧,只见那些值祭会首,三三两两就到刘端家来讨去了。这个丫鬟、这个小厮用香汤沐浴,至次日五鼓之初,送至庙中祭赛,仍旧摆了些猪羊酒礼,并用两个台盘盛着童男童女。这个神道,往时节祭赛却要十保的福户罗列跪拜,只因有了童男童女,就屏去众人,只用一两个福户在庙中奠酒。

  那福户们只说这神把童男童女摄去精魂,却无口吃之理。刚奠了两三杯酒,岂知这个神道,猪不吃、羊不吃、鸡鹅也不吃,单单的吃人,就把那童男童女上除了头发、下除了脚趾、内除了骨头、外除了皮肤,尽皆活活的享而用之。那一两个奠酒的福户吓得个魂不附体。

  这第一保祭了此一年不打紧,其后遂成了额例。每年到四月初三日,要一个童男一个童女祭赛。只见第二保轮该第三保,第三保轮该第四保,第四保轮该第五保。先间,第二保祭赛那童男童女还是别处买来的,一到了第三四保就要福户们自己亲生儿女,买来的不准帐。这却不是:“无此例不可兴此例,有此例灭不得此例。”兀的是:“有此例不可兴,无此例不可灭。”

  却说萨真人自上清宫远回,道经此地,只见那路头上有一家大门外竖一首幢幡,内里有灯烛荧煌香烟馥郁,又有那乐声响亮。萨真人暗道:“此必人家做斋醮者。”遂转到那里看是甚么善信。忽有一老者见了真人,连忙迎接,邀至茶堂,行礼毕,老者就掇转个椅子请真人上坐,他却下陪。真人问道:“老丈高姓贵名?”老者道:“卑老姓高名表。”真人道:“老丈有几位昆仲?”老者道:“只有一舍弟名节。”真人又问道:“府上今做斋事,是做青苗斋么?还是做保安醮么?”高表道:“今日做个预备亡人斋。”真人道:“预备斋便是预备斋,亡人斋便是亡人斋,怎么叫做预备亡人斋?”

  那高老欠身道:“先生适从外来,可见那嵬嵬庙宇么?”真人道:“已曾望见,但未曾到那个所在。”高老道:“那座庙叫做广福庙,有一个灵感大王叫做广福王。先年间在此处收了个猴精,又收了个马精,上帝令他血食兹土,因此上叫做个灵感大王。”真人道;“未曾请老丈说何为灵感?”那高老乃忽然垂泪道:“先生呵,那大王‘感应一方兴庙宇,威灵千里佑黎民。年年庄上施甘露,岁岁村中落庆云。’”

  真人道:“施甘露落庆云,也是好意,你却这等伤情烦恼,何也?”那高老跌足槌胸,叫了一声道:“先生呵!‘虽则恩多还有怨,纵然慈惠却伤人。只因要索童男女,不是昭彰正直神。’”

  真人道:“那神道要吃童男女么?”高老道:“正是。每年祭赛要一个童男、一个童女、猪羊牲醴供献他。他一顿吃了,保我们风调雨顺。若不祭赛,就来为灾降祸。今年祭赛正轮到舍下。”真人道:“老丈有几位令郎?”

  高老槌胸道:“可怜,可怜。说甚么令郎,羞杀我也。老拙今年六十三岁,舍弟今年五十九岁,儿女上都艰难。我五十岁上纳了一妾,生得一女,今年才交八岁,取名唤做‘一秤金’”。真人道:“怎么叫做‘一秤金’?”老者道:“我因儿女艰难,修桥补路,建寺立塔,布施斋僧,有一本帐目,到生女之年,却好有过三十斤黄金,三十斤为一秤,所以唤作‘一秤金’。舍弟有个儿子也是偏出,今年七岁,取名唤作‘高关保’。”真人道,“这样取名何意?”

  老者道:“合下供养个关王爷爷,因在关爷位下求得这个儿子,故名‘关保’。不期今年轮到我家祭赛,不敢不献,故此骨肉之情难割难舍,先与小女舍侄们做个超生道场,故曰预修亡人斋者,此也。”

  真人闻言止不住腮边泪下,说道:“老丈既无儿,膝前止有一女,令弟止有一子,怎么舍得他活生生祭赛?”老者道:“此也出乎无奈。”真人道:“买来的可替得么?”老者道:“这个神明,初祭时买来的他还享用,到如今只要亲生的儿女,买来的不要。”真人道:“你且抱着令爱出来看看。”

  那高表急入里面将一秤金拖出,马上又叫高节抱出了关保,放在厅前。那小孩儿家哪知死活,笼着两袖果子,哆哆嚼嚼,(霎时)又倒在高老怀中叫声“爹爹”。那高表兄弟见了忍不住眼泪说道:“儿儿,你而今是我的儿儿,明日是广福上的肴馔。”遂放声大哭起来。

  萨真人心中恻然,说道:“老丈不必恸哭,此两个儿女(原文缺)。”高老道:“先生怎么样救他?”直人道:“吾乃蜀中西河人,姓萨名守坚,修行慕道,曾遇张虚靖、王方平、葛仙翁三位仙师传授三种道法。我若用此雷法,此神道即可除,教他吃不得你(家儿)女。”高老道:“不耍当耍,好便是福,不好便是祸。”真人道:“定教你无祸有福,不教你无福有祸。”遂教高老兄弟抱着那两个娃子进去,明早不要送去,萨真人独自一人到那广福庙去。

  不知后来如何,且看下面分解。

第七回 真人火烧广福庙 城隍命王恶察过

  却说萨真人迳到广福庙中,只见众福户撞钟擂鼓,摆列着香花灯烛,齐齐整整。那神道却又言语起来,问道:“今日系高表家中祭赛,怎么那祭品还不曾见来?”众福户道:“高表家想必摆着祭礼丰盛,故此来迟。”那神道又问:“童男童女可是高关保、一秤金么?”众福户道:“大王威灵,决不敢更换。”神道:“既如此,那两个嫩嫩的却堪受用。”

  言未毕,萨真人却站在庙门之外,用三台盖头,八卦护身,脚下踏定着,贪巨禄文廉武破北斗之罡,手里掐着,离旨火天尊胜南斗之诀,遂运起五方蛮雷,又剔起天火、地火、雷火、霹雳火及太阳三味真火,且吹了巽风一口。雷又轰,火又猛,风又大,就把那广福庙烧得一片通红。只见:

  梁间出焰,柱上生炎,焰腾腾熏炙天地,炎赫赫照耀山川。先时节只闻得沉檀香扑鼻,到而今不见了锣鼓闹喧天。此好似咸阳初毁,此好比袄庙正燃。钟儿烧断蒲牢纽,香炉爆碎宝鸭弦。篝儿化成火发,签筒儿变作煤烟。烧得那判官们不能把笔,烧得那小鬼们不敢擎拳。广福王烧得焦头烂额,土地们烧的破面落肩。福户们惊得东逃西窜,庙主的唬得叫苦号冤。真个只为童男女,恼起活神仙。放出无情火,好个萨守坚。

  却说广福庙火焰腾腾,福户们有儿子的抱着儿子而走,有弟郎的携着弟郎而逃。此时,哪里管甚么庙宇。为庙主的,东边去救件衣服,西边去救双鞋子,厨房下去救些饭锅、饭甑,匙筷碗碟,睡房中去救些草席、草垫、绵絮被单。此时,慌慌张张,哪里管什么菩萨。

  好一个菩萨,虽是木竹雕的,果有些灵感,见火光它近身边,奋身一跳,就跳出庙门。后来着眼一看,只见一个道人站在庙门之前,驱雷使火。这神道,激得个:“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乃提起钢鞭,望空打来。好一个真人,见此神道来的不善,就挥起张天师所惠的宝剑,抵着钢鞭。那鞭从左边打来,剑从左抵;那鞭从右边打来,剑从右隔;那鞭从上头打下,剑从上隔;那鞭从下头打上,剑从下搪。

  那神道却也无奈,正要呼集部下兵卒,一齐助阵,却被真人又运起掌心蛮雷,劈头劈脑打去,剔动手中烈火,劈头劈脑烧去。那神道怎生当抵得住?遂问着庙中土地之神:“此是何人?灭我祭祀,烧我庙宇。”土地神道:“小神适才到高表家来,高家土地说与小神道:‘蜀中西河有一萨守坚,曾得了张虚靖、王方平、葛仙翁三仙人法术,又得了张天师所惠的宝剑,此剑飞来飞去上斩天神,下殊地煞。’今日放火烧庙、灭童男女祭祀者,正此人也。”

  那神道闻得此语,此心默然叹道:“这人既有这样本事,我怎么奈得他何?但我当时为了广相王血食兹土,皆是湖广省下都城隍保奏,今不如去见城隍,看作何处。”于是,驾一朵云雾迳来到湖广省下。只见一所庙中有一位神道,头戴的皂璞头,身穿的大红袍,腰系的黄金带,手拿的象牙笏板,且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傅粉的脸,三绺的髭髯。左边列的判官,右边列的小鬼,威风凛凛,杀气昂昂。

  广福王到着那里,只见庙前一个土地,乃问道:“此庙中乃是城隍爷爷么?”土地道:“正是。”广福王道:“此城隍爷爷姓甚名谁?”土地道:“你还不晓得他的来历?他乃姓纪名信,当日亲事汉高祖,为臣死忠,汉高祖得了天下,就封他为了城隍之职。”广福王道:“天下许多城隍,终不然都姓纪不成?”土地道:“天下两京十三省,哪一府、哪一州、哪一县不是姓纪的城隍?就是东夷、西戎、南蛮、北狄造下了城池,定下了庙宇,城隍都是姓纪的!”广福王道:“怎的这个城隍分外威严些?”土地道:“这个城隍乃是一省之主,省中的城隍比府上的城隍更威严些,府上的城隍比州中的城隍更威严些,州中城隍比县中的城隍更威严些。”

  此城隍来历兹且不题。却说广福王进到庙中来见了城隍爷爷,因他们职位崇尊,下了一个跪礼。参拜毕,城隍问道:“尔是何土之神?”广福王道:“小神乃姓王名恶,当年先在湘阴地方曾收了猴马二精,蒙湘阴县的城隍申闻爷爷,爷爷就在玉帝前保奏,敕令小神血食那方。不想道,蜀中西河有一人姓萨名守坚,烧了小神的庙宇,灭了小神的祭祀。此今小神们上无片瓦遮身,望爷爷见怜。”城隍道:“既是这个萨守坚,闻得他得了张虚靖、王方平、葛仙翁三位仙人的道法,而今奏名真人,神通广大,法力无边,你岂奈得他何?今日与吾伸说亦是闲的。你莫若跟他一十二年,俟其有过,许尔用鞭打死,以复前仇,待我奏闻玉帝。彼若无过,尔敢妄自鞭打,罪及于汝。”

  广福王私心窃喜道:“萨守坚,萨守坚,莫说—十二年,一十二时就要复你前仇。一十二时复不得,一十二日也要复了。一十二日复不得,一十二月定要复了,决不到一十二年去。”城隍见王恶恁般欢喜,又恐他公挟私仇,妄自害了真人,却差了本部一个使者与王恶同行,做一个明府。萨守坚果若有过,许王恶鞭打;若无过,不得妄报私仇。王恶应诺而行,符使亦应诺俱往。此且不在话下。

  却说萨真人焚了广福庙,转到高表家来。那高表兄弟感他救了两个儿女,遂整顿厚席报谢真人。乃杀了一只刚生的的猪、一只柔毛的羊、一只司晨的鸡、一只红掌的鹅、一只绿头的鸭,又网了几尾锦鳞的鱼,摆列的齐齐整整。

  萨真人刚至其家,即问道:“此席面何为而设?”高表道:“蒙先生法力救了小女、小侄,聊备此席相酬。”真人大惊,说道:“为我一人,宰此数生,吾之罪也。”遂合掌忏悔,念不住(那)消灾灭罪之经。既而与高老道:“贫道乃出家之人,戒酒断荤,有劳盛设,请收了罢。”

  高表兄弟愕然,说道:“先生既吃斋,寒舍可没甚么殷勤。”真人道:“不消。吾要告辞而去。”高老道:“广福王烧了庙宇,先生一去,他若来奈何我家,怎生了得?先生可在此权住一二年去方好。”真人道:“那神道被吾烧毁,焉敢再来作祸?你只管放心。”高表兄弟再三留之,真人无奈,也只得权留一两个月。高表兄弟以这个先生既吃斋素,乃呼童去办那斋果斋菜。

  时四月天气,园中除了枇杷、李子、杏子、樱桃,没有甚么果品,只自己家中还藏的有新新鲜鲜的橘于、甜甜蜜蜜的甘蔗、圆圆净净的大栗、精精洁洁的土瓜。有了这些果品,却又南涧中采取芹菜,西园中掘取笋根,东山上寻取木耳,北山上讨着茅菰。又炊了香馥馥的箐精饭,煮了细嫩嫩的先春茶,开了碧澄澄的金华酒,煮了滑溜溜玉碜羹,把这些蔬菜、果品、饭食叫家童摆在桌上,高表兄弟自去客房中请着真人过午。真人道:“多蒙老丈厚爱,只是贫道受了葛仙翁仙师咒枣的法术,每咒三枣当饭一餐,咒九枣则度一日,这些果品、蔬食菜羹,贫道一发不用。”高老道:“依先生这般说来,一发辟谷了。”既而问道:“怎么叫做咒枣?”真人道:“但念起咒语,其枣自来,今借一小盒子置之席上,待贫道略咒几枚奉送二位贤昆仲。”高节道:“有此妙法。”

  随安置一盒子于桌上,真人念咒数语,说道:“羊角,羊角,鹿卢,鹿卢,奄呵哞呢叭缚轰。”念咒才毕,只见数枣大如梨实,卒至盒中。高老大笑道:“先生之法妙哉,妙哉。”真人捧上高老兄弟,时高老取了一枚,高节取了一枚,高关保、一秤金一人一枚,高表的妻妾,高节的妻妾,也各人一枚,真人发散已毕。高表、高节食其枣,果然滋味异常,一食且饱,乃曰:“先生有此珍物,尚食此野藏山果乎?”遂撤去其席。

  却说萨真人在高宅住有月余,一日,确欲辞去。高老不能强留,乃奉银一百两、金一百两、彩缎五十匹、铜铁五十串,酬其救了儿子之功,陈列于庭。时王恶从冥中察之,谓符使曰:“此人若受此重财,是以我做场买卖,必吃吾一鞭。”于是就举鞭欲挞之。符使道:“且看他受否何如?不要卤莽。”

  只见萨真人见此礼物,倒吃了一惊,说道:“老丈举此竟何为?”高老道:“小女小侄荷蒙救护之恩,特此奉谢,望乞笑纳。”真人道:“我出家人,上无父母供奉,下无妻子养育,我又不去为客为旅,我又不去纳吏纳粟,焉用此重货?请收之。”高老道:“昔有一黄雀,被鹞击之将死,蒙杨宝救之,后衔着双环以报。小老兄弟蒙先生厚恩,若不以金帛酬之,是人而不如一鸟。愿先生受之。”真人道:“老丈,以心相照足矣!足矣!若必欲谢以金帛,此非爱我,反累我也。贫道决然不受。”

  高表、高节乃双双跪下,定要真人受了这些礼物。真人亦跪下,说道:“请起,请起。”高老道:“先生,若不受此薄礼,愚兄弟就跪到明日。”真人道:“也罢,请起来,我受你一串钱去。”高老道:“请受下金银去。”真人道:“一串钱足矣。”高老又道:“请受下彩缎,做些衣服穿着。”真人道:“我有此衲头足过一生,还要甚么衣服?”遂相别而去。高老兄弟不胜感戴。

  时符使见了这个真人财毋苟取,乃谓王恶道:“此人轻财重义,好人,好人。”王恶道:“明府不要太夸奖他,前途去定有个破绽处,吾以鞭断送他只争迟早耳。”

  但萨真人此去不知往在何方?王恶神道察他甚么过失来?且看下面分解。

第八回 王恶察真人过失 真人还客商明珠

  却说萨真人离了高宅,遍处去云游,思欲救人利物。那王恶神道欲报前仇,东去东跟,西去西跟,只要有些过犯就下手打死他。一日,真人至辰州地方。时九月天气,只见一女子在野田之中拔着蔓青之菜。蔓青是甚么菜?即芜青也。只见那菜呵:

  其根白白,其叶青青。种之于田饱上天之雨露,出之于土济下土之生民。既名芜青,又号蔓青。饥食之可以饱肠腹,渴嚼之可以生液津。此本是诸葛之菜,原不是野人之芹。

  这菜怎么又叫“诸葛菜”?当初诸葛出师,兵车所止之处,辄令种此菜,故又名诸葛之菜。却说萨真人经过其处,那拔菜女子却是个贤惠的,见了他是个云游道人,即问道:“先生可用个芜青止渴么?”口里一边讲,手中就一边拿来,拿有两颗芜青,敬递将过来。王恶从后面看着,说道:“男女授受不亲,今日可赏得他一鞭。”符使道:“且慢着,看他如何。”

  只见萨真人见那个女子送将芜青过来,忙说道:“小娘子,既承你好意,且放在地下,我自取之。”女子道:“你这个先生分外礼紧,别人在我手接去了千千万万,并没有甚么话说。”真人道:“嫌疑之际,不可不谨。”

  那女子只得将那芜青放在地下,真人遂拿过几文钱儿亦放在地下,说道:“娘子,请受贫道的铜钱.纳取价值。”那女子道:“这个先生,两颗芜青终不然要你买我,今日在这田中不知做了几多人情去哩。”真人道:“小娘子既不受铜钱.贫道亦不敢受芜青。”

  那女子见他恁般礼紧,只得受下。真人方才取了一颗芜青,说道:“多谢了。”那女子道:“先生,你拿那两颗去。”真人道:“一颗足矣.多取之则伤吾廉也。”遂拿了那一颗芜青,从清流上洗得洁洁净净,才啖而食之。符使着见,谓王恶道:“好知礼君子,难得!难得!”王恶道:“这次被他逃过此鞭,再跟上看,管教他死吾之手。”

  却说真人一日到贵州界,地名龙津,有一溪大水,则见:

  汪汪巨浸,渺渺层波。恰似四川中倾来峡水,恍如九天里泻下银河。深深的无底止,泛泛的有漩涡。不见那中流挠掉,只闻得隔岸渔歌。叫一声舟人,前也不见后也不见;望满溪水势,左不奈何右不奈何。真个是:

  滩前急水潺潺下,浪激渔矶飞白花。
  日暮江边无宿店,唤船人立渡头沙。

  时天色已暮,这一边又无宿店,欲过那一边去,又不见渡船。萨真人左寻右找,只见有一只渡船还系杨柳之中。原来是那渡子怕人撑他的船只,胡过乱过,故此远远的将垂杨维定。真人此时无奈,只得上了船只,解下垂杨,拿起—根竹篙,把那船儿就撑出柳阴之中来了。

  时王恶看见就举起钢鞭说道:“取物不问主,过渡不还钱。”就要当脑一劈,符使忙止之,说道:“不可莽撞,这样小事怎的胡乱打他?且看他过到那边去何如?”只见萨真人既撑出船来,水渐渐的深,浪渐渐的大了,乃放下竹篙将桨儿架上,着力荡上几荡,就荡到这一边岸来了。

  这岸仍有些柳树,真人跳下船去,就攀下那杨柳枝来,把船儿维系牢牢的,遂取过几文铜钱,放在船仓之中,作一揖而去。符使看见真人这般行移,乃连声称羡,说道:“‘不以善小而不为’,难得,难得。”王恶用:“明府,且不要称羡,谅他逃得我这次不打他,定逃不得下次。”此且不题。

  却说萨真人一日又云游到榆溪,时乃九月之间,忽然起一阵狂风。那风呵,真个是:

  劈面来吹我,起眸不见他。
  过江千丈浪,折竹万竿斜。

  风起处,就下了一阵大雨。那雨呵:

  随风淋滴滴,倾盆势不息。
  涌起沟渠水,打破芭蕉叶。

  萨真人正在途路之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无个亭子歇息,却有几多不尴尬处,只得撑开着雨盖,遮一遮那风雨。不想被一阵狂风把那雨盖儿揭在空中而去,可怜这个真人,大雨淋头,水流满面,身上衲衣无一寸纱儿是干的。王恶跟着说道:“今日这个守坚被风吹雨淋,他若有呵风骂雨之心,定赏他一鞭。”符使道:“且慢着,看他怎的。”好一个真人,破雨而行,冒风而走,雨大淋头,泥且没胫,此正是:

  在家千日好,出路半朝难。

  说话他并无半句话儿嗟怨,只有一伙旅客约有十二三人,走忙忙的赶上真人,说道:“这位先生,怎的雨伞也没有?”真人道:“雨伞倒有,只适才被狂风揭去。”内有一客商道:“今日的风也不是风,今日的雨也不是雨。”又有一客商道:“这个时候,要这样大风怎的?终不然清明风、鱼苗风、桃花风。”又一客商道:“这个时候也没用这样大雨,终不然是豆苗雨、梨花雨、黄梅雨。”又一客商道:“我若做神仙时节,把那行风的风伯,行雨的雨师,吊在半空之中,每人打他一千。”

  你看,途路之中,人多嘴多,讲的话儿,真不真假不假,哪里有些儿正经。真人道:“你们列位老爷.此是天定事,不要这等怨三怨四。”内有一客商道:“你这先生,遍身湿湿的,还恁般心宽,全不想会黄肿病哩。”真人道:“人语讲得好:‘黄肿不打行路客,痰火不害苦力人。”这却不打紧,内又有一客商道:“雨若还不止,只愁你没有衣服换哩。”真人道:“谅此时没有久雨,这衲头今日是大雨淋湿,明日天晴,又是日头替我晒干,天公岂肯亏负我们?”内有一客商笑道:“这样的人,是个古老的君子。”

  萨真人虽是这等讲,只见那雨下的转大。那些客商们说道:“先生,雨转大了。你慢慢的行,我们向前走罢。”真人道:“不在忙上,前途亦有。”真人说便是这般说,只见“狂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这风雨自巳时初起,到午时中就止了。遥望长空,云收雾散,一轮红日刚照当头。真人乃到了一亭子之上,脱下了衲头,止穿着身上短衣,把袖头扭去了水,对日曝干,自坐在亭子之上,乃吟诗一绝云:

  雨骤风狂天地昏,长途旅客欲销魂。
  而今喜得阳和出,多谢苍天覆佑恩。

  时符使看见这个真人,落雨之时淋得个孤孤凄凄,好似雨打寒鸡,破衲头一身是水,全无半点嗟吁,及天雾之时,又吟诗答谢天公,乃叹道:“此好人也!此好人也!”王恶道:“明府,明府,且不要恁般称羡他,自有不停当处,你看我结果着他。”

  一日,真人又到永宁州,有一地名叫做濯濯乡,一连二十里并无一根树木。山无树木,此孟子所云:“是以若彼其濯濯也。”因此叫做濯濯乡。真人行至其处,忽然有大便,此乃紧急之事,哪里还忍得哩?王恶喜道:“此化日当空,若还秽污三光.须教他作鞭下之鬼。”符使道:“且看他怎的。”

  只见真人左寻右找,没一个厕屋,又没根树木,当空而便,恐秽污了三光。好个萨真人,前番被猛风揭去了雨伞,此时又买有新的,于是从田心中间,将那雨伞撑开,遮了日头,方才大便。便了即以手扒着土块,厚厚的掩之,然后撤去其伞,却从溪流中洗溜溜干干净净。又念了几句“九凤破秽”的神咒,再念几句“乾罗答那”及“常清常净天尊”解那厌秽。符使看见这等,乃与王恶道:“此人细行谨密,无一疵可指,你还打得他么?”王恶道:“明府,明府,打他不在今年,定在明年,你只等等看。”

  却说真人一日又行到曲靖府甘兴驿,忽见歧路之傍遗有一颗明珠,那珠呵:

  光光莹莹,团团圆圆,似参星商星之灿烂,如奎宿壁宿之光寒。赤水之遗以象罔而得,合浦之去因孟尝而还。此珠啊,曾系之骊龙颔下。此珠啊,曾蕴之老蚌腹间。魏惠玉尝悬以照乘,伍子胥且怀以过关。真个是圆似丹砂洗药井,光如露水走荷盘。蛇报隋侯真是异,蚁穿孔子实为难。

  真人见了这一颗珠光亮亮的可爱,乃说道:“明月之珠委弃道侧,行者在过岂不按剑相视乎?”乃低着头捡将起来,指去其尘垢,遂以纸卷定,藏于袖子之中。王恶看见,乃举起钢鞭对符使言说:“道不拾遗,古之淳俗,守坚在路途之上捡人明珠,不打死他更待何时?”符使急止之,说道:“焉知他捡了此珠,把还人不把还人?”王恶道:“那一颗珠儿,他已曾将纸卷了放在袖子之中,尚把还人哩,我只是赏他一鞭。”符使道:“城隍爷爷叫我做明府,你若胡乱打死了人,我就与你做对头。”王恶无奈,只得忍住了性子。

  却说这个真人捡了这一颗明珠,却也不去,就坐在草坡之上等那失珠人来,好把原珠还他。左望望不见,右望望不来,时天色已晚,将欲投店家寻宿,又怕那失珠人走来。此又是十字之路,不知那失珠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却有些不尴尬处,只得在草坡之上权坐一夜。

  却说那失珠的乃是江西一个客人,因走广东攒有五六百两银子,见了这颗明珠,就用去五百两银子买着这颗珠儿,用壹百两银子做盘缠,迳往云南省上去卖。不想路程又远,日子又久,珠囊儿放在胸前,日夜不曾取下,不觉的线脚儿绽裂。那囊儿既然绽裂,明珠是个滑溜溜的东西,就溜将出来,掉在道路之上。

  那客人行了半日并不知觉,到了黄昏时候,投店歇客,放下行囊就问那主人家买了两壶酒吃,软一软脚力。吃了酒,却解开胸前的珠囊,把那颗珠儿看一看,不想着这个明珠却做个“乌有先生”去了!那客人遂放声大哭。店主们倒吃了一惊,说道:“客官,你既然会发酒疯,少少的吃一壶也罢,谁叫你就吃两壶?”客人道:“主人家,不是我发酒疯,我穿的也在那个珠上,吃的也在那个珠上,娶妻子的也在那个珠上,买田地的也在那个珠上,做房子的也在那个珠上。今那个珠儿不见了。”

  店主道:“客官,你那个猪儿怎的就娶得妻子?又买得田地?又做得房子?恁般干得许多事儿?我前日宰一个大大的猪,不过值得一两二三钱银子,做一件衣服还不够些,到又卖了一个小猪儿贴凑。”客人道:“我的珠儿会走。”店主道:“我晓得了,岂有个猪儿不会走?我前日那个猪儿,刚放出圈来,他就跑有三四里路去,是我雇得几个健人才拿得转来。”

  客人道:“我不是养的猪,我是走盘的明珠。”店主道:“这等是个宝贝,你好不仔细。”客人道:“店主公,我把行囊交付与你,我星夜走转原路上寻一寻来。”店主道:“客官好不知事,我这个所在,深山茂密,蛇虫又多,老虎又多,山魁魍魉鬼又多,你若独自夜行,不是蛇伤就是虎咬,不是虎咬就是着鬼迷,只愁你没有十个性命。明日若死了时节又来贻累我店家,莫总承,莫总承。”

  客人无奈,只得等天明而行。那一晚,惺眼而坐,万种愁怀,口里念着那一颗明珠,心里想着那一颗明珠。此正是:

  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

  既而忽闻得樵楼之上,鼓打五更,鸡儿拍翅而鸣,咿咿喔喔。客人乃辞着店主说道:“主人家,你替我看顾一看顾行李,等我去寻取珠来。”店主道:“天色敢怕还早。”客人道:“天将明矣。”遂出了宿店之中。

  时残月未沉,晓星尤亮,那客人找寻旧路,过一长亭又过一短亭,一路上啼啼哭哭,逢人就问,说道:“我昨日在这条路上掉下了一颗明珠,若有人捡得,卖了珠,情愿把价钱与他平分。”其人答道:“昨日失珠,今日来寻,那里有这样善菩萨把还你?”

  那客人闻得这样说话,愈加烦恼。刚刚的日之将午,来近甘兴驿。萨真人坐在草坡之上,见一人慌慌张张走得咽喉之中气乱喘,腮边两泪落千行,真个可怜。真人忙问道:“答官,你莫非昨日失珠的?”客人道:“吾正是,昨日掉下一颗明珠,不知甚人捡得?若有人发善心见还于我,情愿把珠价与他平分。”真人道:“你做买卖的人,好不仔细。我昨日午时节到此捡得此珠,等你半日,不见你来,夜间又在此坐了一晚,等你到今日。”遂从袖中取出原珠,说道:“此珠是否?”

  客人乃愁中变喜,忧里生欢,说道:“此珠正是。”真人遂慨然还之。客人道:“难得先生这样好心。可跟着小人去卖了此珠,将价钱均分。”真人道:“好说,我出家人一文不取。”客人道:“难得先生好意,等了我一日一晚,既不分小人珠价,请受着小人一礼。”真人道:“不消得。你若低着头拜我,我也跪着膝还你。只相揖而别就是。”客人遂与真人楫别,感激不尽。客人往南而去,真人望西而行,此且不在话下。

  却说符使在空中看见此事,乃连声称羡,说道:“此萨君,必是孔夫子出世,释伽佛重生,不然哪里得这一副好心肝。此人神仙少他的不得。好人!好人!”王恶见这个符使恁般羡他,说道:“明府,明府,我和你只跟他九年,还有三年。这三年你再看一看,看他该死不该死!”

  但不知此后王恶跟他何如,且听下面分解。

第九回 李琼琼不守女节 萨真人远绝女色

  却说萨真人一日云游至一地,名赛花村。怎么叫故“赛花村”?其村山形古怪,东、西、南、北各有一岭,相似个美人仰卧,俗呼“美人赛花。”村故名其形曰赛花村。其村中女子多淫乱。有一李琼琼嫁与周天荣为妻,天荣有一契兄姓姚名九德,为四川成都府知府。天荣往其任所相访,姚九德一见天荣,此是他乡遇故知,不胜之喜,逐留于任所,二年不曾回来。其妻琼琼在家却交有两个情人。一个是刘娇郎,一个是沈俊郎。这娇郎、俊郎,总觉相好的朋友,且同窗读书,有管鲍分金之雅,效廉蔺刎颈之交。刘娇郎又与周天荣有姑表之亲,叫着李琼琼是个表嫂。

  一日,娇郎至天荣家中问表兄在成都去了,还有信回来没有。只见这个李琼琼就出来与姣郎相见,则见他,姿容雅淡,气质温佳,腰似嫩柔柔凝烟杨柳,貌如娇滴滴出水荷花。莫羡着秦弄玉楼头吹萧管,休夸着王昭君马上拨琵琶。娇郎一见,就深深唱一个偌儿,说道:“表嫂嫂拜揖。”那李琼琼连忙回礼,说道:“娇郎叔叔莫怪。”就问道:“娇郎叔叔,你自表兄去后再也不到我家,不知甚么事恼了你?”娇郎道:“岂有此说。只是宗师接临,考期在迩,我们要读些书,因此不曾来得。”

  这李琼琼因丈夫去了,不知辜负了几多佳期,一见了这个娇郎潘安之貌,子建之才,不觉花心动也。这个刘娇郎是个少年子弟,一见了这个琼琼,“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也不觉的春心动也。真个是:

  佳人貌美郎君俏,郎才女貌两堪夸。
  新柳恋莺莺恋柳,好花迷蝶蝶迷花。

  那李琼琼就问道:“刘郎叔叔,今年可娶婶婶么?”娇郎道:“渐愧,渐愧,我婚姻未动,还早哩。”琼琼道:“有这样少年的才郎,哪里愁没有妻子。”娇郎见这个琼琼有怜惜之意,乃问道:“嫂嫂,你表兄去后,亏了你独睡,可不槌床倒枕么?”李琼琼但笑而不言。娇郎又道:“嫂嫂若不弃嫌于我,我今晚特来相陪。”琼琼又笑而不言。

  娇郎见琼琼有些意思,乃近前将琼琼搂抱,亲了一个嘴儿。你看他两个,淫兴俱发,如鱼戏水,似凤求鸾,就走进卧房之中,解了纽扣、松了罗带、脱了衣服,兴浓浓做一个握雨携云,好不快活也。云雨罢,娇郎乃告辞而去。李琼琼又约他夜间早来,两意踌蹰,此且不在话下。

  却说刘娇郎转到馆中就与沈俊郎讲及此事,说道如此如此,却引得沈俊郎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去了。至黄昏之后,刘娇郎与沈俊郎道:“你今晚一人睡罢,等我去与表嫂歇一晚来。”沈俊郎道:“你只管去。”他口里说便是这般说,心里却使个机关,等娇郎出门时节,他就蹑着脚踪儿同去。去到周家,只见李琼琼正坐在灯光之下,一见了娇郎,两个就搂抱起来,不住声的叫“心肝哩。”沈俊郎乃忽然走将出来:“好嫂叔,好嫂叔。”

  李琼琼吃了一惊,刘娇郎道:“天杀的,你却来怎的?”李琼琼遂问道:“娇郎叔,此是甚么人?”娇郎道:“是我结交的沈俊郎。”李琼琼方才与俊郎施个礼儿。沈俊郎见这个女子果然是“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脸似文君俊,丹青难画描。”止不住的神魂飞越。那李琼琼也见了这个沈俊郎标标致致,温温存存,却被那崔莺莺爱了张生,非但是汉相如喜着文君。

  沈俊郎就与刘娇郎说道:“契哥,契哥,今晚可平分风月,岂可独占上林春色乎?”刘娇郎:“我与你相好的人,有甚话说?只要问我琼琼嫂嫂。”琼琼道:“沈官人既是娇郎叔叔的心契,我也不好推辞。”于是三个人共着一张床而睡。李琼琼睡在中间,沈俊郎睡在里边,刘娇郎睡在外边。

  这一晚,却是沈俊郎先与李琼琼云雨。你看他两个是新相交的人,几多意思、几多温存、几多摩弄,亲个嘴儿舌尖上却是有糖的,闻着气息儿鼻孔里都是有香的。此正是:“乐莫乐兮新相知也。”沈俊郎云雨已罢,却轮到刘娇郎来。你看他两个,日上已交合一次,到此乃是爱上增爱,情上加情。刘娇郎叫不住“娇娇的嫂嫂”,琼琼叫不住“乖乖的叔叔”,何等的妙妙。既而,沈俊郎又问着琼琼:“事齐乎?事楚乎?”琼琼道:“我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于是,面朝着外边就抱住刘娇郎,面朝着里边就抱住沈俊郎。此正是:

  洞房春似海,一刻值千金。

  李琼琼好不快活哩!刘娇郎好不快活哩!沈使郎好不快活哩!自是两人夜去明来,此且不在话下。

  却说萨真人云游至赛花村,来时天色已晚。真人遥望着前村绝无烟火,欲向前进,又看见山高树密。刚刚的来到周宅门首,只见有一个槽门。真人却不敢惊动里面,悄悄的坐在槽门之下,意欲坐过了此一晚,明早好行。那知道李琼琼在里头望见,心里想道:“我今晚约了刘娇郎、沈俊郎来赴幽期,这个道人却又在门首,好不方便。”乃叫着一个小厮,名唤周保,这周保是天荣往成都时节雇着他供给柴水的。琼琼与他说道:“外面槽门下有个道人,你叫他进里面来睡罢。”

  那周保就去与真人说:“先生,天黑了,此间不好坐,请进里面去睡。”真人道:“我是出家之人,你这里又不是客店,我不好进去。”时李琼琼就在里面说道:“先生,那外面不方便,你只进来睡罢。”此时真人只说是这个人家贤惠,就跟着那小厮在里面去歇息,竟不曾问得他家中有男子没有。

  却说沈俊郎与刘娇郎日上去酒家饮酒,饮到中间,刘娇郎道:“今晚到李琼琼家去,头一次云雨可让我先。”沈俊郎道:“我要先。”你看他两人相争前后,就在酒楼之上打将起来。沈俊郎把一个杯儿劈面打去,那杯儿破了,却把刘娇郎的面皮割破,鲜血长流。刘娇郎就拿起一双箸劈头打去,打得沈俊郎眼上青肿肿的。

  两个转到书馆,刘娇郎道:“今晚大家不要去。”就与沈俊郎封定衣襟,两个只对着一盏青灯,眼睁睁的对坐。不想道,李琼琼倚着个门儿长望短望,望着两个情人,自言自语,说道:“往夜两个双双而来,今夜却怎的一个也不来。刘娇郎不来,得沈俊郎来也好。沈俊郎不来,得刘娇郎来也好。”你看他转思转量,越愁越恼,真个是望得人眼儿穿,想得人肝肠断的。

  说话时至三更,李琼琼思情难遏,欲火炎炎,乃骂道:“两个短命死的,害杀人也。”猛然间暗想道:“适晚来的那道人,丰姿潇洒,却也生得好个人品。莫若与他消遣一番,岂不是好?”乃提过个灯亮,走在萨真人睡处而来。时真人又不曾闩上房门,李琼琼一推就开。真人一见,遂欠身而起。李琼琼乃施着一个礼儿道:“先生休怪。”真人也只得作个揖儿回答于他。时王恶就举起钢鞭,磨拳擦掌,嚼齿咬牙,对符使道:“明府,明府,我跟了十年并不曾遇有此孽障,今晚该死了。他若少有邪曲,就赏他一鞭。”正是:

  阎王注定三更死,断不留他到四更。

  符使道:“这是个大关键,萨君若有不停当处,凭你处置。”此且不题。

  却说萨真人回了那琼琼一揖,说道:“小娘子提亮来此,欲何为耶?”琼琼道;“适晚先生来,妇人不曾殷勤得,今特来相陪一陪。”真人道:“小娘子差矣,‘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嫌疑之际,不可不谨,请回避。倘有人知道,不当稳便。”琼琼道:“我的丈夫远去,公姑又无,只有个小厮而今睡得浓浓的,先生,你却要知趣些儿。”真人道:“妇人家,三从不失,四德无亏,才是好妇道。出家人六根俱净,五蕴皆空,才是个好道人。小娘子你让贫道做一个好道人,你却也做个好妇道罢。”

  言罢就要走出门去。不想道这个琼琼把定着门儿,说道:“先生,你进了我的房门,出不得我的房门,走哪里去?”真人道:“小娘子,看天面,贫道实不喜干着此事。”琼琼道:“青春易谢,佳遇难逢。今夜先生遇妾,不与妾相交一场也是先生蠢。妾遇着先生,白白的放先生脱去也是妾身痴。”遂挨就真人身傍,欲与交合。

  真人无奈,只得拔出所佩之剑,递与琼琼,双膝跪下,两泪长流,说道:“小娘子,你今晚必欲贫道交合,愿借小娘子之手,将贫道之剑,刎下头来。”琼琼见真人这般言语,心才休了,说道:“先生,你是个好人,恕贱妾戏谑之罪。”才提着灯亮出去。至天明,真人以这个妇道不德,却不辞而行。

  符使看见摇一摇头,伸一伸舌,说道:“这样大孽障,亏萨君摆脱,难得!难得!”此时,王恶亦稍心服,说道:“这一个关头,准拟他吃我一鞭,不想他又逃脱去了。再跟他两年,看是怎的?”

  但不知此后何如?下面分解。

第十回 萨真人殓老惜幼 用雷火驱治疫鬼

  却说萨真人一日又云游至一地,名西浦。那西浦旷野之中,死有一老者,恰有八、九十岁。遗有一幼者,可只是两三岁的孩子。彼时王恶与符使先至其处,王恶道:“萨守坚来此,若不怜惜死者,不看顾幼孩,此乃忍心害理,可要打他一鞭。”符使道:“惜幼怜死,到也是个大道理。他若没有此心,我也难教你莫打,只看他怎的?”言未毕,萨真人却前来也。只见歧路之上死有一老者,又遗有一幼者。那死的老者怎生可怜?则见:

  长长的髯好比三冬之雪,短短的发偏疑九月之霜。圆净净的死不瞑目,赤喇喇的体精光。脚下无一双破破损损的旧袜履,身上无半件短短小小的好衣裳。此是何一方孤孤苦苦的父老之辈?这是哪一处巴巴结结的丈人之行?甚情由不好好生生终于正寝?那缘故却伶伶仃仃横尸于道傍?乌鸦见之欲伙伙群群飞下而共啄,黄犬闻得思三三两两帅众以相伤。这般呵令人凄凄惨惨,真个是死得凄凄惶惶。那遗的幼者,却又怎生可怜?则见他:

  泪眼儿点点滴滴,哭声儿呜呜呱呱。似伶伶仃仃的乏乳幼羝,例咿咿哑哑的失哺雏鸦。这不是邓伯道丢着亲嫡嫡的儿子,这不是刘氏女撇下着孤孤苦苦的娃娃。可惜他嫩嫩雏雏年两岁,为甚的啼啼哭哭路三叉?别人家儿女尚包包匝匝于襁褓,此处的孩子怎抛抛闪闪于泥沙?觑他的容颜却懒见嬉嬉笑笑,闻他的声气但只会叫着奶奶爹爹。哭奶奶的哀哀怨怨声哽哽,望爹爹的悲悲切切眼巴巴。试看他凄凄惶惶的行状,却令人伤伤感感的嗟呀。

  却说那死的老者为甚的身上无衣,脚下无鞋?为因有个乞丐在此经过,见了这老的将死,就剥去了衣服鞋袜,所以身上光光的。真人来到此处,看见着老的无所终,幼的无所养,止不住愁积胸膛,泪流腮颊。又见这死者无衣无履,他就脱下了两个衫子,又脱下了脚下的鞋袜,缓缓的为死者着了。却又不忍这娃子啼哭,怕他饥饿,连忙的咒有一枚枣子,把与那娃子止饿。那娃子吃了那枣才不啼哭。

  真人思欲埋此老者,不能备副棺材,莫说备棺材,旷野之中就是要挖个土穴,也没有借一张锄头并一个簸抬儿处。没奈何的,只得将所佩法剑缓缓的把土儿锹着。锹的土多,却又把个衲衣襟包将出来。此好似甚的?就相似个“贤哉赵氏女,麻裙包土筑坟台”一般。

  土坑儿挖有两三尺,真人又将那法剑东去砍些树枝,西去砍些蕉叶,将那树枝蕉叶儿在土坑中先铺了一层,然后抱着死者放在枝叶之上,又把着蕉叶儿重重叠叠的盖了几层,遂又包着土将那尸骸掩覆。掩覆已毕.乃淬砺其剑,插入匣中佩之。遂背着这个娃子寻他的亲属,默想道:“此老者必是娃子的公公,这公公或抱着孙子往哪里去的,不想死于此地。这娃子谅必不出十里之外。”

  于是,往东村借问,东村无一人晓得。往北村借问,北村无一人知道。往西村借问,西村无一人招认。真人只得往南村而去,恰去到一个人家,有一位长者八十余岁,只见那长者:

  拄一根不长不短的竹枝,服一件不黄不白的布袍。戴一顶不高不矮的绒帽,系一条不大不小的麻条。真个是香山五老中一叟,兀的是商岭四皓内二髦。虽不为清朝元老居廊庙,却原来陆地神仙隐蓬蒿。

  这老者一见了这个娃子,就问着真人说道:“先生,此娃儿从何处抱来?”真人道:“贫道昨日在西浦,只见旷野之中歧路之上,死有一个老者,又遗有这个孩子。那老者是我埋了,今抱此娃子寻他的亲属,闯了一日,怎的没有个下落?”

  老者闻言,即“呀”的一声,不觉那泪珠儿就掉下来。真人问道;“长者为何下泪?”老者道:”这死的却是郑德翁,此娃子是他的孙子。德翁一生积善,只因他住坏了居址,做坏了房子,招瘟惹灾,不想道今年合家染了个疫症,一个儿子、一个媳妇病甚重笃,将欲气绝而死。这德翁恐这个孙子倘又被疫症所染,就绝了后,想必抱这娃子到女儿家去躲逃。德翁到他女儿家里恰有三十里路程,德翁是个九十岁的人,一定行路不上,就死在西浦。可怜!可怜!”

  言罢,又凄然泣下。真人道:“敢问老丈姓名,与德翁是亲戚还是宗族?”老者道:“卑老姓杨名丰吉,却非德翁的宗族,亦非德翁的亲戚,只德翁幼与卑老同窗。今德翁死在西浦,卑老不曾葬埋得,先生葬埋;此一个娃子卑老不曾搭救得,先生搭救,难得先生恁般好意。”真人道:“说哪里话。”既而问着杨老道:“德翁之家住在那里?”

  杨老以手指前村道;“那一所房子便是他家,只是先生不可去。”真人道:“老丈,怎的叫贫道不要去?”杨老道:“吾料德翁儿媳今必死了,而今精怪们都聚在他家,莫说是夜间出现,就是白昼也出来现形。或在屋上打尾,或在楼上抛砖。那个所在,今有路没人行,有饭没人吃。”真人道;“贫道有些法术,颇能驱灭精邪,救活死病,去看一看不打紧。”杨老道:“先生既有妙法,去也无妨,但这个娃子只放在卑老家里罢。”真人道:“我抱去的还是。倘或他父亲母亲未死,若见着这个儿子就也宽心,可不减却些病症?”杨老道;“这也说的是。”真人乃辞别杨老而去。

  刚去到郑氏之家,果然精怪纷纷,大的大、小的小、长的长、短的短,脸儿白白的也有、脸儿青青的也有,脸儿黑黑的也有,头发蓬蓬的也有,眼睛翻翻的也有。抛砖的抛砖,弄瓦的弄瓦,舞棍的舞棍,耍拳的耍拳。你看白昼之间尚如此出现,哪个人还有甚大胆,在此来行哩?

  好一个真人!把这娃子放在怀里,存了神,捏了诀,掌心上运动了蛮雷,手指上剔起着猛火.雷轰轰火烈烈,就把那些妖精、怪物雷打得个魂飞魄散,火烧得个心寒胆裂。须臾之间,就象似个热汤浇雪一般,并不见些形影儿。

  真人逐进到房中,只见德翁的儿媳气奄奄欲绝。真人却将王方平仙师所授的棕扇,一扇退热,二扇生凉,三扇毛骨辣然,那夫妇死中回着个生儿来了。这夫妇,虽则是死中回生,他两个病了半月有余,粥汤也不曾吃有一口,又哪里有些气力?真人遂咒着枣儿说道:“羊角羊角,鹿卢鹿卢,安轰呢呵叭缚轰。”其枣遂自袖中而来,真人乃取将出来,每人与他两枚,那夫妇食之就觉的身体康健,遂下着床来。

  其娃子看见自己的父母,遂呱声而哭。真人乃解开怀中,抱出这个娃子,付还于他。其人问道:“先生,我的小孩缘何在你怀中?”真人道:“我昨日在西浦经过,见一老者死在路上,这娃子站在那老者尸傍啼啼哭哭。是我把那老者葬埋,因抱着这个娃子,访问他的亲属。适才遇着杨丰吉老丈,说道死的是你令尊,这娃子是你今郎,又说道你夫妇病重,却是我驱灭精邪,救活病症,今送着令郎还你们哩!”

  只见那夫妇闻得此言,放声大哭。其夫哭道;“我父不得其死矣。”其妻亦哭道;“险些儿断送我的娇儿。”夫妇乃双双伏地拜谢真人,说道:“吾父蒙埋葬之恩,吾儿蒙救护之德,吾夫妇蒙活命之惠,粉骨碎身无以为报。”

  真人见这个夫妇双双拜倒,乃连忙扶起着其夫,又叫那丈夫以手带起他的妻子,且说道:“我出家人,济民利物是我的本等,怎的言谢?但你令尊死,我只是草草的埋葬。你还要办着衣衾棺木葬过才是。”真人吩咐已罢,遂辞别而去。其夫妇送出大门,不胜怏怏。

  符使看见真人恁般所为,乃叹曰:“萨君德行,古人鲜二,今世少双,神仙岂少得他的。”此时,王恶亦心服道:“此一节,却也是场最难的事。”既而,符使与王恶道:“吾与尔跟随萨君刚刚的一十二年,萨君无一毫可訾,诚真人也,不久必入仙阶。你可投他收录,为他部下一将,却不是好?”王恶道:“谨如教命。”符使道:“吾将回见城隍爷爷,今与汝别矣。”遂相辞而去。此且不在话下。

  却说真人一日至龙兴江,时暮秋天气,正是被水净而寒潭清的时节。真人见秋水澄湛,乃临流而羡,因吟诗一首云:

  野水连天秋一色,西风不动碧波平。
  泓泓不许微尘汩,湛湛由来彻底清。
  万顷冷涵罗黛绿,一川寒漾鸭头青。
  人心若是无渣滓,自信胸中玉鉴明。

  真人咏此诗句此,正是因水见心,因心见道。忽见水中有一神影,其神面方方的,头戴黄巾,身披金甲,左手拽袖,右手执鞭,现于真人之前。真人问道:“尔何神也?”其神答道:“吾乃湘阴广福庙之神,姓王名恶。当日索祭童男童女,被真人焚吾庙宇。今相随一十二年,暗中伺察,只候真人有过则报复前仇。今真人功行圆满,当录仙枢,愿乞为部下一将。”

  真人道:“汝乃凶恶之神,苟若坐吾法中,汝率意妄行,必损吾法,吾决不收尔。尔去!尔去!”其神道:“某今悔过前非,改邪归正,真人若不收录,所谓‘君子有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者安在?”真人道:“汝既这等说,能始终一节么?”王恶乃发下咒誓,说道:“我今日改邪归正,若不终始一心,轰雷乱劈,永劫堕于阴山之狱。”真人道:“既如此,可改尔名,易‘恶’字为‘善’字,自今以后只呼‘王善’。

  王善乃拜首而谢。真人道:“我今欲游酆都,济拔些幽魂游魄,尔能相从吾否?”王善道:“既蒙真人收录,半步不敢相离。真人若去酆都,小神亦愿与俱往。”真人道:“既如此,可随我同行。”

  但不知真人此到酆都如何,下面分解。

第十一回 萨真人往酆都国 真人遍游地府中

  却说酆都国乃是个鬼国,在地之尽处。萨真人是个生人,如何去得?盖缘他遇了葛仙翁仙师,每日咒枣而食,既辟了其谷,身体轻便,履高山如平地,浮深水如陆路,故此去得酆都。真人要去酆都作甚?他原先未学道时,为猾吏而陷死人命,做庸医而谋杀人命,未曾救度,心歉歉不安,故此要往酆都国里救度那一干死人。真人既去到那个所在,只见阴风飒飒,黑雾漫漫。见一个小城廓内有一青脸鬼使喝道:“甚么生人敢进此关?”真人道:“这叫甚关?”鬼使道:“不会起眼看看?”

  真人抬头一看,上写着“鬼门关”三个大字。真人道:“我云游道人,要往酆都国一游,鬼使可放我过去?”鬼使道:“你既是云游道人,我不接过关钱罢。可过去,可过去。”真人遂进了鬼门关。鬼使却见了王善形容古怪,手执钢鞭,乃问道:“此何神道?不要来混扰我冥司。”真人道:“此吾部下一将。”鬼使道:“这不要夹带奸细。”真人道:“不敢。”于是鬼使亦放王善过去。真人既过了鬼门关,行不数里,见一座楼台呵:

  巍峨高耸通云汉,槛设一横白玉段。
  兽鼎香云袭御衣,绛纱灯火明宫扇。
  左边猛烈摆牛头,右畔峥嵘骡马面。
  接亡迭鬼转金牌,引魄招魂垂素练。
  唤作冥司总会门,阎君住的森罗殿。

  真人在外面左观右看,时十代阎君正聚于殿上议事。是哪十代阎君?秦广王、楚江王、宋帝王、伍官王、阎罗王、泰山王、平等主、都市王、卞城王、转轮王。牛头马面一见了真人,乃禀于阎君说道:“森罗殿前有一个道人左顾右盼,却又是个生人,更带着一个神道,不知是哪里来的?”秦广王道:“此必蜀西河萨真人也。”宋帝王道:“尊王何以知之?”秦广王道:“日前湖广省城隍备述此人德行,此人佩参张天师符录,奏名真人,法力高显。当初烧了广福庙,真神王善跟他一十二年,欲报前仇。见其并无过犯,因求着真人收录为将,来此者必定是他,其神道乃王善也。”遂命判官崔玉问之。

  崔玉一见真人,乃相与稽了一个首,遂问道:“足下来此,愿通姓名。”真人道:“吾姓萨名守坚,蜀西河人也。来此欲见阎君。”崔环道:“此位神道何人?”真人道:“吾部将王善。”判官道:“既如此,少待。”遂回复阎君说道:“所来者果萨真人也。”十代阎君遂命着判官请进。

  真人一至殿下,十代阎君群然降阶迎接。真人与阎君相见礼毕,遂分宾主而坐。秦广王问道:“真人来此,有何见教?”真人道:“吾父吾母死在冥司,今贫道来此欲求一会。”阎罗王道:“令尊令堂生前的素行无疚,今已转轮于天堂国矣。”真人又道:“贫道五十年前不曾修行时节,曾为医为吏,不想到为医时误投些药饵,为吏时舞弄些刀笔,曾陷了几人性命。今者特叩尊王,愿施救拔,使这干枉死之鬼不归怨贫道。”阎君道:“这一干鬼而今倒不知转轮出世也未?真人可自枉死城访之。”真人道:“烦命一使引导何如?”秦广王道:“吾今令判官同行。”于是真人辞别了阎君,下了森罗宝殿。此且不在话下。

  却说崔玉判官引真人地府游玩,王善相随。只见左壁厢有一座高台,约有二十余丈高,左右两条路,右边的是上路,左边的是下路。台下有无数的人,上的上,下的下。上去的有些忧心悄悄,下来的着实两泪汪汪。真人问于判官说道:“崔先生,那是甚么台?”判官道:“真人有所不知,大凡人死时,头一日在当坊土地庙里类齐,第二日解到东岳庙里,见了天齐仁圣大帝,挂了号,第三日才到这酆都国里。到了这里,他心还不死。阎君有个号令,允许他上这高台望着家乡,各人哭一场,才死心塌地。因此这个台叫作‘望乡台’。”

  右壁厢也有一座高台,约有二十余丈,却只是左边一路,台上并没有人行。真人问道:“那台是个甚么台?”判官道:“为人在世,只有善恶两途。为善的见了阎君之后,着赏善司备办彩旗鼓乐送上天堂,却从这个台上去。以此这个台叫做上天台。”真人道:“怎么只一条路?”判官道:“可上而不可下,故只一条路。”真人道:“怎的人走的稀少?”判官道:“为人在世能有几个上天的?”

  走了一会,只望左右两座高山,一边山上烟飞火爆,一边山上刀枪森森。真人问道:“那两座山叫做甚么山?”判官道:“烟飞火爆的叫做‘火焰山’,刀枪森森的叫做‘刀枪山’。那火焰山有一个说法:为人在世,冷肠冷肚,冷语冰人的,这一等人见了阎君之后,发到这个火焰山来,烧得筋酥骨碎,拨尽寒炉一夜灰。那刀枪山也有个说法:为人在世,两面三刀、暗箭伤人、暗刀杀人及口蜜腹剑的,这一等人见了阎君之后,发到这个刀枪山上来,乱刀乱枪砍砍,砍做一团肉泥。”正是:

  生前任你唆唇舌,死后难逃剑下灾。

  再走一会,只见前面一条血水河横撇而过。有一座金桥、一座银桥、一座独木桥,那独木桥下,有人跌在水里,许多毒虫咬害。真人道:“此叫做甚么河?甚么桥?”判官道:“此叫做奈河桥。世上有一等圣人、一等贤人,死了时节,阎君着令幢幡宝盖接引他在金桥上行过。有一等忠臣臣孝子、义夫节妇及光明正大之士,亦有幢幡宝盖接引他在银桥上行过。若为人在世,败坏人伦,背逆天理,心术奸险,则从独木桥经过,跌在血水河里,就有那金龙、银蝎、铜蛇、铁鳝都来咬害于他。真人方才看见淹着的,就是这一等歹人。”真人道:“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再走一会,走到一条孤埂上,四望寂然,阴风刮面,冷雨淋淋,凄惶人也。真人问道:“崔先生,此埂叫甚么名字?”判官道:“这叫做‘凄惶埂’。凡在阴司之间,走过这条埂上,两泪双垂倍惨切,伤心一片倍凄惶,故此叫做‘凄惶埂’。

  那埂约有三五里之长,埂上的人,来的也有,去的也有。只见一群三五个,东歪西倒,一个口里说着“三枚”,一个口里道着“两谎”。真人道;“这一干是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酒鬼。”又一群三五个,衣衫褴褛,脸黄口黄,一个个攒着两个大拳头。真人道:“这一干是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穷鬼。”

  又一群五七个,眉不竖,眼不开,头往东,脚往西,手向前,身子又退后,死不死,活不活的。真人道:“这一干是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瘟鬼。”又一群七八九个,仰睡于地,手又撑,脚又蹬,眼又翻,口又干。真人道:“这一干是甚么人?”判官道:“这都是些挣命鬼。”又一群十一二个,一个个有帽儿没有网儿,有衫儿没有裙儿,有鞋儿没袜儿,有上稍来没下稍,一个手里一根拐棒,一个手里一个椰瓢。真人道:“这一干是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讨饭鬼。”

  又一群六七个,肩上扛着一根屋梁,一个手里提着一条绵索。真人道:“这一干都是些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吊死鬼。”又有一群十四五个,内中有一等拿着黄边钱儿,照着地上只是一洒,有一等拿着个钱左看右看,收着又看,看着又收,闹闹吵吵的。真人道:“这一干是甚么人?”判官道:“洒着钱的是个舍财鬼儿,那看着钱的是个吝财鬼儿。”凄惶埂上果然是长,走的鬼多,样数又多。真人见一样问一样,判官问一样答一样,不觉的走过了这条埂。

  但不知此去是甚么所在,且听下面分解。

第十二回 阴司立赏善行台 真人游赏善分司

  却说真人走过了凄惶埂,起头一看,只见一个总门,门楼上匾着“赏善行台”四个大字。那赏善行台,琼楼玉殿,碧瓦参差。左右两阶列着八所宫殿,每所宫殿门首都是朱牌金字。第一所朱牌上写着“笃孝之府”四个大字。

  判官领真人走将进去,彩幢绛节,仙乐铿镪,瑞气缤纷,异香馥郁,说甚么神仙洞府也。判官同真人到府堂之上请出几位来相见,出来的都是通天冠、云锦衣、珍珠履,见礼毕,分宾主坐下,叙话献茶。判官道:“此一位萨先生,系阳世人,奏名真人,因遨游地府,今日特来相访。”那几位道:“有劳光降了。”判官道:“萨先生可认得这几位老爷么?”真人道:“在下不曾相识。”

  判官道:“列位都是些笃孝君子。这位姓孟,尊讳宗。母疾,冬月思竹笋煮羹,因抱竹而哭,笋遂生,后朝廷旌奖为光禄大夫。这一位姓姜,尊讳诗。事母至孝,母爱饮江水、嗜鱼脍,舍傍忽有涌泉,味如江水,每日跃出双鲤,取以供母,后朝廷旌奖为中书丞。又这一位姓黄,尊讳香,年九岁,夏则扇枕,冬则温衾,后朝廷旌奖为御史大夫。其余列位,大率都是孝子,都在这个笃孝之府。”

  真人喏喏连声,乃问道;“列位既都是孝子,怎么不轮回出世?”判官道:“这些赏善行台里面的人,都得天地之正气,无了无休。每遇明君治世,则生为王侯将相,流芳百世。不遇明君治世,则安享阴司,默受天福。”真人道:“孝子这等尊哩。”遂拜辞而去。

  至第二所宫殿,朱牌上写着“悌悌之府”。崔判官领着真人进去,依前的仪从,依前的仙乐,依前的天花,见几位依前的通天冠、云锦衣、珍珠履。判官同真人见礼毕。判官道:“这几位真人可相认么?”真人道:“其实眼小失认。”判官道:“列位都是善事兄长的君子,略说几位你听。这一位姓姜,尊讳衮。令弟尊讳季江,适野遇盗,兄弟争死,贼释之而去。尝为大被共寝。这一位姓庾,尊讳衮。家大疫,长兄病亡,次兄复危殆,家人皆出避于外,衮独看其兄,不去。后,次兄病疫,公亦无恙。父老咸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这一位姓田,尊讳真。这一位是他令次弟,尊诗广。这一位是他令幼弟,尊讳庆。其家人议分其财,庭前有紫荆树,欲砍而分为三树。一夕,忽枯死。他贤昆仲即抱树而哭,说道:‘草木无情,尚不欲分拆,况人乎?’贤昆仲遂不复分拆,紫荆复茂。其余列位,大率都是尽悌道的。”真人诺诺而退。

  遂进到第三所宫殿,朱碑上写着“忠节之府”四个大字。崔判官同真人进到里面,依前的仪从,有几位乃是通天冠、云锦衣、珍珠履,与崔判官一同见礼。判官道:“这几位都是为国忘家,忠臣烈士,真人可相识么?”真人道:“贫道略识得几位。那二位,可是周汉亚夫老爷与马伏波老爷么?”判官道:“是。”真人又道:“那二位,可是唐张睢阳老爷与颜平原老爷么?”判官道:“是。”判官随问及真人怎的独知此四位,真人道:“贫道在阳世,云游到几处功臣祠,塑有神像。内中有几位相似着四位老爷一般。”判官道:“其余列位都是些忠义之士,皆在这个忠节之府。”真人道:“原来这几位老爷还在阴司安享哩。‘雪霜万里孤臣老,光岳千年正气完’。诚然!诚然!”遂相辞而退。

  及至第四所宫殿,朱牌上写着“信实之府”四个大字。崔判官同着真人走将进去,依前的仪从,看见几位老爷依前的冠服,见礼毕。判官道:“这列位都是以实为实,守信的君子,真人可相识么?”真人道:“实不相识。”判官道:“我略说几位你听。这一位姓朱,尊讳晖,全朋友之信,周朋友妻子之急,官至尚书左仆射。这一位姓范,尊字巨卿,千里之远不爽鸡黍之约。这一位姓邓,尊讳叔通,聘夏氏女为婚,女以疾哑。或劝其更择婚,公谓:“业已聘矣,弃之如信何?”竟不更娶。其余列位,都是言而有信、笃实的君子,都在这个信实之府。”真人既辞而去。

  又到第五所宫殿,朱牌上写着“谨礼之府”四个大字。崔判官同着真人走将进去,依前的仪从,看见几位老爷依前的冠服,见礼毕。判官道:“这几位老爷,真人可相识么?”真人道:“不曾相识。”判官道:“这都是谦卑逊顺守礼的君子。我略说几位你听。这一位鲁恭士,尊讳池。行年七十不敢越恭,尝说:‘君子好恭以成其名,小人学恭以除其刑。’鲁君岁赐钱万贯。这一位姓王,尊讳震,年六十四而终,阎君喜其谦厚有德,增寿一纪,寿至七十六。这一位姓狄,尊讳青尘,客酗酒大骂,至取杯掷其面,公唯唯谢罪,执礼愈恭,官至枢密使。其余列位都是恭而有礼的,都在这个谨礼之府。”真人道:“‘谦受益,满招损’,宜乎。这几位在阴司安享哩。”

  及至第六所宫殿,朱牌上写着“尚义之府。”依前仪从,看见几位老爷依前的冠服,见礼毕。判官道:“这几位,真人可相认否?”真人道:“失认。”判官道:“这都是义重如山的君子。我略说几位。这一位姓吴,尊讳达之。嫂死卖身营葬,弟夫妇自鬻于人,卖田十亩赎之归。齐高帝闻其仗义,赐田二百亩。这一位姓张,尊讳公艺。尝写着百个忍字,九世同居。这一位江州陈义门,亦九世同居的。家的百犬,同牢而食。一犬不至,百犬不食。南唐立为义门。其余列位皆是重义的君子,都在这个仗义之府。”真人道:“‘世间尽是贪心者,尚义疏财有几人’。这几位老爷该住在这仗义之府。”

  第七所宫殿,朱牌上写着“清廉之府”四个大字。崔判官同着真人进去,依前的仪从,看见几位老爷依前的冠服,见礼毕。判官道:“这几位老爷,真人可认得么?”真人道:“不敢欺说,今番略认得几位。”判官道:“真人认得那几位?”真人道;“那一位李学士,尊讳本。持身清白,奉使突厥,归,卒于途,止氆被而已。有诗云:‘覆身惟有黔娄被,垂囊应无陆贾金。’那一位孙副使老爷,尊讳恒。平生不事产业,案头惟有警编一帙。卒之日,无一钱尺帛遗子孙。又那一位是赵轨老爷,为齐州别驾,入朝,父老送之曰:‘公清如水,请前一杯水奉饯’。我认这几位老爷可真么?”判官道:“是。但那一位是前汉杨震老爷,为涿郡太守,暮夜辞金的。那一位是后汉刘宠老爷,为会稽太守,召还止受一钱的。那一位是晋邓倏老爷,为吴邵太守,惟饮吴江水的。真人还认不全哩。”真人道:“此前朝人物,贫道实未曾相认。”判官道:“再到第八所宫殿去看一看。”

  只见朱牌上写着“纯耻之府”四个大字。真人随判官进去,依前的仪从,见几位老爷依前的冠服,见礼毕。判官道:“这几位老爷,真人可相识么?”真人道:“此也略认得一两位。那一位是吴伯成老爷,为御史鞫狱,有德及于人,其人谢以黄金一锭,吴老爷说道:‘快拿去,不要羞了我眼睛’。又一位是王枢密老爷,尊讳朴。尝持节按行风俗,有郡官赠以金,王爷道:‘汝爱我耶,还是羞我耶?’坚执不受。”真人认了这两位,遂问于崔判官:“先生,贫道认这两位老爷,可真么?”判官道:“真。但前面的那一位是管学士,耻华服之污体,终身布衣;左边那一位是奉观察,耻车徒之污足,徒步而行;右边那一位是范枢密,耻华堂之污,居革门桑户。真人还未识哩。”真人道:“彼一时也,此一时也。此皆汉唐人物,贫道实未识得。”遂相辞而去。

  判官道:“走尽了这些仙府,我与真人还到‘罚恶行台’去瞧一瞧来。”真人道:“罚恶行台还是怎么样儿?”判官道:“也是八个分司,按不孝、不悌、不忠、不信、无礼、无义、无廉、无耻,都是一等恶人,都在那里受着禁持。”真人道:“既是恶人,不要去看他罢,自古道:‘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瞧他做甚么?”判官道:“我和你转到地狱门前去瞧一瞧,何如?”真人道:“地狱有几重?”判官道:“分数十八重,总数只是九重。”

  毕竟真人看地狱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萨真人游遍地狱 关真君引回真人

  却说崔判官引着真人至于阴山地狱,王善后随。及至阴山,此处另是一般光景。日光惨淡,冷风飓飕。周围都是铁壁铜城,前面一所门。门都是生铁汁灌着的,门上一面黑扁,扁上写着“普掠之门”四个大白字。判官走到门上,叫一声“开门”。

  话尤未了,两边走出两个小鬼来,都是牛头夜叉,形容古怪,口里喝声道:“突突。”开了门,打一惊,说道:“今日造化,只撞着这个做道人的鬼,哪里有许多钱与我。”夜叉道:“那个道人还不打紧,只这个方面大鬼更比我狠些。”判官喝道:“胡说!他是个生人,那位神道是他部将。今到地府,阎君着令我引他游耍,哪个敢讲甚么话。”夜叉闻得此言,哪个还敢做声哩!

  判官同真人走进去,就是第一重地狱,门上匾额写着“风雷之狱”四个大字。真人走近小门去一看,见里面立着一根铜柱,把个有罪汉子捆在铜柱上,外面架起一道大铜环,围着铜柱环上却是短小的尖刀。小鬼在铜环上打一鞭,风就呼呼的应声而响,风响得大,环转得快。环原是挨着人身上转的,环上安得有刀,环在转,刀在刺,转得快,刺得狠。一会儿,环底头一声雷响,把个汉子打成齑粉!打死之后,小鬼却又到环上打一鞭,这一鞭是个退法鞭,响了一声,雷收风静。地上慢慢的一阵漩涡风,左旋右旋,把那些残骸剩骨又聚作一个原身,依旧一个汉子。真人问道:“崔先生,这雷是甚么雷?这风是甚么风?”判官叫:“雷叫黑天雷,风叫冤业风。”真人道:“这都是甚么人?”判官道:“都是阳世上十恶不赦的,要过此风雷之狱。”

  既而到第二重地狱,门上匾额写着“金刚之狱”四个大字。真人又走进小门里去看一看。只见地上一扇粗石磨盘,约有八尺方圆,四面八方。八方上坐着八个大鬼,一个鬼双手拿着一把铁锤,四面又站着四个大鬼。那四个鬼每人抓将一个汉子过来,一脚一踢,踢到磨盘之上,那八个鬼齐齐拿着八锤,把个汉子打得稀烂,做个柿饼模样儿。踢了一个,又打一个,打了一个,又踢一个。打到临了之时,一个小鬼说道:“只是做饼倒好了,他还要放转来磨难一磨难。”那四个大鬼,一个拿一个饼,放在烟头上烧了几烧。原来还是原来,依旧又是个汉子。真人看见,心腿都寒,说道:“崔先生,里面那个门,好怕人也。”判官道:“岂不闻‘人心似铁非为铁,官法如炉去是炉。’”

  既而又到三重地狱,门上匾额写着“火车之狱”四个大字。真人又走进小门去看。只见一轮车装着几个汉子,小鬼们哨着一声,那轮车飞涌而去。小鬼们呼一口气,那车下的火喷将出来。车走得快,火烧得大,一会儿,把个汉子烧得焦焦的,就是一块火炭。却又取将过来,洒上几点凉水,原来还是原来,依旧是个汉子。真人道:“那一轮车好狠火也,怎的烧了的人又会还原转来?”判官道:“此冤业相缠百千万劫。”

  到四重地狱,扁上写着“溟泠之狱”四个大字。真人又去瞧一瞧,只见小门里一口清水圆池,一班小鬼站在两边喝声道:“哇。”一手一个汉子丢在圆池之中,就是一个大鲇鱼张一个阔口,一口吞将下去。又是一个小鬼喝声道:“哇。”又是一手一个汉子丢下去,又是一个鲇鱼吞将下去。丢十个才满一回。一回之后,满地里都是些鲇鱼游游荡荡,如醉饱之状。上面小鬼却又喝声道:“哇,还我原人来。”一声喝不至紧,就不见了这些鲇鱼。另是一班金丝鲤鱼,一个鱼衔着一个人,照池上一掼,依旧又是那些汉子,遍身水浸得冷飕飕的。真人道:“那池中鱼可是教熟的?”判官道:“非是。鱼因吞饵皆忘死,造恶之人总是愚。”

  既而,又到第五重地狱,匾上写着“油龙之狱。”真人近前去瞧一瞧,只见小门里面列着几个将军,柱头上倒挂着一条龙,柱底下都绑着是有罪的汉子,汉子身上赤条条的,没有寸纱。小鬼们把柱头上一敲,龙口里就溜出滚油,直照着汉子头上泻来。皮是绽的,肉是酥的,那些汉子止剩得一把光骨头。到了光骨头时节,小鬼们把骨头浇一瓢冷水,原来还是个汉子。真人道:“好狠的油龙狱也。”判官道:“从来作恶天昭报,事到头来不自由。”

  又到第六重地狱,匾额中写道:“虿盆之狱”四个大字。真人仍到小门外去看一看,只见门里是一个深土坑,土坑里面都是些毒蛇、恶蝎、黑虿等虫。小鬼们抓那有罪的汉子照坑里一掼,那些蛇虫“嗡”一声响,群聚而来,食肉的食肉,串皮的串皮,吸血的吸血,了无人形。小鬼又抓过一个汉子,又是一掼,又是各样的毒物串皮、食肉。抓过许多,掼着许多,直到末后之时,又是一个小鬼喝声道:“上来。”手里拿着一管小笛儿吹上一声,果真的又是那些汉子走将上来,只是皮开肉绽,体无完肤,哪个不叫疼哩?真人道:“坑里怎的有这些恶物?”判官道:“天地生成的一般。”真人道:“好磨折人也。”判官道:“说得这个话,‘恶人自有恶人磨,撞着冤家不奈何。’”

  第七重地狱,匾额上写着“杵臼之狱”四个大字。真人又走近前去,也看一看。只见小门里面,当堂安上一个大杵臼,约有一丈之宽,四围站着四个小鬼,一个手里拿着一个大杵,把个有罪汉子丢在臼里面。只听得一齐杵响,须臾之间,捣成一块蒜泥的样子,就捏成一个大团儿放在返魂架上。连捣数个,连做数个大团,俱放在返魂架上。到了末后之时,架子一声响,原来还是原来,照旧是个汉子,只是皮不是皮,肉不是肉,却又好惨哩。

  第八重地狱,扁额上写着“刀锯之狱”四个大字。真人走近前去瞧一瞧儿,只见小门儿里面,两片木板夹着一个有罪的人,或是男子汉,或是女人家。却有一班小鬼,两个拽着一张锯,从头上锯到脚跟下止,皮开肉破。也有锯作两半的,也有锯作三架的,也有锯作四绺的。锯到末后之时,又是一个小鬼做好做歹,一个个的拿起来用扫帚在浑身上扫一扫。一个还是一个,男子还是男子,妇女还是妇女。真人道:“好修,好惨,且转去罢。”判官道:“还有一狱,不如看完去罢。”

  于是,又到第九重地狱,扁额上写着“镬汤之狱”四个大字。真人走近前去,也看一看瞧一瞧,只见小门内安着一口老大的铜锅,烧起赫赫的猛火,一班小鬼拿着个有罪之人,将刀左边割一块肉丢在锅里一煎,右边割一块肉丢在锅里一熬,割得个皮见肉、肉见筋、筋见骨,却熬熬煎煎,熬的一锅油。又将其人的骨头并心肝五脏丢在锅中,煮成一锅的羹。又有几个小鬼将铁瓢打上羹来,用水一碗,依然又是个汉子。真人看见此时,胆战心寒,崔判官只得引他出来。

  又到那枉死城中一看。判官前走,真人后行,王善亦跟随同去。行不半里,却早到了枉死城中,只见二三个怨鬼扯住真人,说道:“萨守坚,你当初舞弄刀笔陷死我们,我们也有盼着你的日子。”言未毕,又有三四个枉死之鬼嘎嘎的走来,说道:“好了,好了,萨守坚来了。”那些鬼就成群结党打着真人,被崔判官连忙喝住:“我在此,不得无礼。”王善亦举鞭大喝道:“谁敢打我真人。”众鬼才不敢动手。

  时有枉死的主者年可八九十岁,闻得门外闹闹吵吵,走将出来,喝道:“你们众鬼不得争竞。”那些鬼说道:“主者有所不知,这个人是蜀中西河人,与我等同乡。当初做吏舞弄刀笔,教唆词讼,把我等陷死。我今日见他,恨他不是君子。”又有一干鬼道:“此人后又行医,胡医乱医,把我等下药误死。我今日见他,无毒不是丈夫。”主者忙问道:“此人姓甚名谁?”众鬼道:“此人姓萨名守坚。”

  那主者即忙低头下拜,两泪长流,说道:“此是我恩人。”真人竟不知其故。主者道:“卑老乃郑德翁,曾死于西浦,荷蒙埋殡之恩,小孙子又蒙救护,孩儿媳妇又蒙生全,不期今日得见。”众鬼见主者恁般拜跪,皆骇然,但曰:“我等今日做不得这个人情,只要他还我命来。”真人道:“我今日来此,皆是为枉死尔辈,特来求见阎君,寻取尔等超度。幸喜崔判官在此可证。”判官道:“我手中一管笔,生死由我,我今注尔转生罢。”众鬼道:“判官老爷虽肯注我等托生,其余各皂隶鬼卒要许多钱用人情,兼抄使老爷肯白白做人情哩。”

  主者道:“既如此,我日前家中做功德超荐于我,蒙阎君擢我为杠死城主者,我今有钱数签,你众鬼抬两签去分罢。我以此略略报谢真人。”真人道:“既无钱,我情愿还怨鬼之命,决不敢受此厚赐。”判官道:“此也无妨,你回阳世将此钱寄还主者就是。”真人道:“既如此,今只是见借一般,此还通得。”主者乃叫着那些枉死之鬼去抬着两签黄钱。那些鬼须臾抬来,真人又再三恳求崔判官好好的注这些人出世,此不在话下。

  却说有一干童男童女之鬼,约有五六十个,望见王善就走将过来,大家说道:“此乃广福王,当年要我祭祀,坑我点点儿年纪早死,今日休放了他。”乃一齐扯着,打的打,骂的骂,要他偿命。此时,判官解劝,主者也解劝,真人也再三解劝,说道:“小男女,不要扯。此位乃判官老爷,我叫他好好注你们出世。”小娃子没正敬的,那里解劝得。扯的扯,拖的拖,拽的拽,只是要同他去见阎君。

  判官与德翁主者竟不知甚缘故。真人道:“此人姓王名善,当初为广福庙之神,年年要童男童女祭祀。是贫道灭了他的祭,毁了他的庙。他如今改行自新,跟随贫道。今日撞此冤家。此正是‘冤有头.债有主。’怎生是好?”判官道:“既如此,王神道也是一场大冤业,那些童男童女扯他去见阎君,尽有好多不方便处。”真人无奈,只得拜辞了德翁主者,去跟着王善到阎君处讨个方便。

  岂知天下事有个凑巧的,去到半途,只见一位天神下来,那天神呵:

  直耸耸两道卧蚕眉,雄纠到一丈虎躯腰。
  奔腾腾赤兔胭脂马,光闪闪青龙偃月刀。
  温润润系的碧玉带,鲜艳艳穿着绛红袍。

  真人一看,乃是关真君。关真君怎的在酆都?只因当初与张道陵天师相挺,天师做了一角公文,叫真君解到酆都,实欲把关真君永堕酆都。途遇着普庵祖师,将公文拆开一看,原来是关云长自己解自己。普庵祖师乃替他改着“永镇酆都”,故此关真君在酆都之国镇守。

  真君见了萨真人就下马施礼。那些小娃子果是没正敬,一见关爷,大家就放了王善来看看关爷,又去看看那赤兔胭脂马。判官道:“真人,莫若相托关将军领你出此幽冥阎地府,同王善离了此处,免得小男女缠帐。”关将军乃点了一点头儿,也不跨马,只步行向前。真人遂别了判官,同王善跟着关将军出去,行了数步,真人乃回顾判官,说道:“崔先生,你为我多多拜上阎君,更为我超生这些小男女。”判官亦道:“不及远送了。”

  那童男女转头一看,走了王善,急欲追之,追之不上,便三三两两哭将起来。判官道:“小男女,不要啼哭。我带你到转轮王处去托生便了。”于是,那些童男童女跟着判官而去。关真君亦引着真人、王善从阴山径路而行,只见有万千怨鬼皆说道:“真人,真人,你既在幽府走了一遭,回到阳世可修个大大的斋供普度我等幽魂。”真人应诺而去。

  行不数里,转过阴山。此处阴风飒飒,黑洞洞的,关将军用刀头豪光照开冥路而行,再行数里,豁然开朗,关将军谓真人曰:“此阴阳界上矣,某不及远送。”遂分别而去。

  真人乃同着王善回转阳世而来。于是,迳归西河做一个拔冥济苦道场。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真人建西河大供 虚靖保真人上升

  却说萨真人回至西河,其田园尚在,屋宇尚存。真人乃写了文契卖于人,所卖得的价钱遂做一个十日十夜大供,请着黄冠羽士烧了许多的清净香、自然香、无为香,设了许多的法喜食、甘露食、人天食,念了许多的《度人经》、《消灾经》、《救苦经》,拜了许多的慈悲忏、幽冥忏、拔亡忏。竖起一根旗幡,召着地府一切孤魂等。众男魂聚作一团,女魂聚作一团,老魂聚作一团,少魂聚作一团,疯瘫跏跛之魂聚作一团,每日三餐施食,好不齐整哩!

  但这样大斋感动了天上玉帝,玉帝恐有甚么狂精、猛怪、大妖、小魔阻挠道场,却令马灵官下界监着斋坛。每当施食之际,马灵官见有妖精魔怪纷纷乱抢,遂用三昧火烧去,把那所施的斋食烧得焦枯,连幽魂皆不得食。忽南海之中有一女菩萨知道。这女菩萨呵:

  面如满月,貌似梨花。两鬓上珠翠不事,满胸前璎珞交珈。红孩儿浑身火焰,龙女子髻挽双丫。竹篮中一尾金鲤,净瓶内两朵莲花。紫竹林遥瞻水月,普陀岩深处为家。

  这女菩萨乃是救苦救难观世音也。他在南海普陀岩,慧眼一看,只见萨真人设这样大供,诸鬼魂皆不得食,却是枉然。一念慈悲,计上心来,遂驾着一朵祥云,迳到西河,变成一个鬼王,三头六臂,青脸撩牙,混在斋坛中抢食。马灵官看见,放出三昧真火望鬼魂中一烧。好一个鬼王!用甘露水一洒,火乃灭绝。真个是:“万真环拱内,百亿瑞光中。”众鬼魂才得饱餐清净供,寒林无怨苦。

  你看,观世音此一念善哉,善哉!萨真人十日十夜斋供完成,却又化了许多的冥钱周济诸鬼。再化了两签冥钱,一角公文,直差符使迳送至枉死城中,交还郑德翁主者。功德圆满,众鬼魂乃欢天喜地而散。观世音亦现出本来面目驾一朵祥云回南海而去,忽半空中遇着张虚靖、王方平、葛仙翁三位仙人。女菩萨却接住云头,与他稽了一首。

  张虚靖天师并葛、王二仙亦按住云头,遂问道:“大士从何方寻声,何处救苦而来?”观音道:“西河萨守坚建度亡大供,我从那里施甘露水来。”虚靖道:“善哉,善哉。”既而问道:“萨守坚而今功行圆成否?”观音道:“此人修行数十年,阳间救济生者,幽冥超度鬼魂,功德无量。君等当奉闻玉帝,升入仙班,使名书‘上清’可也。”三神仙道:“吾三人适从蓬莱山而回,正有此意,明日欲奏于玉帝,保举此人。”观音道:“闻君等当初已传其法,今复保举,此成始成终之美也。”遂相别而去。此且不题。

  却说张虚靖、王方平、葛仙翁同到三天门外,时玉帝正当御殿。只见红云缭绕,瑞气氤氲,左列着日宫太阳帝君,右列着月府太阴皇后;左列着三官大帝,右列着四圣真君;左列着二十八位周天星宰,右列着三百六十感应天尊。张虚靖乃同了王葛二仙俯伏通明殿下,奏道:“蜀中西河县有一法流姓萨名守坚,修行数十余年,佩参符录,奏名真人。阳间救济群生,阴府超度众鬼,功行完满,当入仙班。伏望陛下降以一纸丹书擢居九天仙职,臣等无任激切屏营之至。”玉帝见奏,天颜大喜道:“萨守坚修行功满,合入仙班,即差绯衣使者驾赤虬持玉节取升天曹,授以仙职。”张、王、葛三仙谢恩毕,遂退出三天门外,送取绯衣使者下降天庭。此又不在话下。

  却说萨真人自西河设供以毕,只在永泰寺居住,安以丹炉,烧炼“大还之丹”。以朱砂为父,水银为母,黑铅为子,用文武之火,收日月之精,七还九返,炼成了金丹。将欲出外云游,忽王善现形告曰:“天诏将临,召真人归领天枢,真人不必远去。”

  言未毕,只见碧天之上,彩云微茫,半空中异香飘下,百里之外俱香。仙乐一部,嘹嘹亮亮。少顷见绯衣使者驾有赤虬,持有玉节,迳到永泰寺中,出天书一纸,付与真人,说道:“真人修行功满,张虚靖天师、葛仙翁、王方平三仙长保奏真人归领天枢。天上极乐不苦也,真人可疾速而往。”

  须臾之间,真人气绝而死,遂与王善跟着绯衣使者迳上天宫而去。及到三天门外,张、王、葛三师已从彼处等候。真人一见喜不自胜,即稽首称谢,说道:“弟子萨守坚,昔蒙传法之教,今蒙保荐之恩,天恩难报也!”三师说道:“汝传吾法,汝演吾教,今不负吾所望,可喜,可喜!”

  言毕,王善复来稽首,天师问道:“此何人耶?”真人道:“此乃湘阴庙神王善,随弟子收录为将的。”张应靖即同王、葛二仙又领着真人同至通明殿下,朝见玉帝。张虚靖复启奏:“臣张虚靖同仙僚王方平、葛仙翁,并绯衣使者领着西河萨守坚跪伏天樨,乞降玉旨,佥授萨守坚何职?”玉帝道:“萨守坚功行圆,今又奏名真人,合领天枢之职,掌天曹文薄,出入朕前。”萨真人谢恩讫,遂奏道:“臣守坚曾收有湘阴庙广福神王善部下为将,现在三天门外听候玉旨,今受何职?愿赐敕令。”

  玉帝见奏,宣道:“萨守坚既收王善为将,合受王善以灵官之职,永凭差遣。”萨真人又谢恩讫。于是张天师与王、葛二仙僚同真人下了通明宝殿,金童玉女各执幢幡宝盖,引真人入天枢之宫。众仙齐来贺喜。

  真人彼时死在永泰寺中,寺僧具棺葬之。后尸亦不复见矣。始知真人尸解而去。予嘉其事,故为之作《咒枣记》云。